二毛兄弟

时间:2023-06-20 08:35:01 来源:网友投稿

刘永涛

除夕前的一天下午,二毛的一条短信如无声无息的鱼游进了宋平的手机。宋平开完会,才看到那条短信,短信是他们一家去三亚的航班信息,来回八天。宋平有点搞不懂了,更搞不清二毛是怎么弄到他们一家三口的身份证号的。但转念一想,这对二毛来说简直不是事。

他给二毛打了电话,质问二毛搞什么名堂。二毛照例是没心没肺的嘻哈样,说,没啥子名堂,就是想感谢你们一家这么多年对我的关照,你们不是一直想去三亚过年吗?到时我也去,陪你们一起过年。

可宋平并不这么想,并且隐隐捕捉到一丝潜在的危险。他干脆利落地说,好意领了,我代表我们一家谢谢你,但我们过年另有打算,你把票退了吧。怎么退?二毛说,来回机票都是打了四折的,我已经全部付清。宋平冷冷一笑,说,那就是你的事了。二毛过去的嘴脸一下子暴露无遗,爱去不去,自己看着办吧。二毛同样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回到家,白晓已经坐在客厅里喝茶了。白晓上班的路远,她一向比宋平回家晚。看到白晓脸上的疑惑,宋平猜测二毛一定也给白晓发了短信。果然,宋平刚一坐下,白晓就问去三亚过年是怎么回事。难得二毛有这份心意,他打着哈哈。白晓的眉毛一挑,说,有这么简单?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二毛是什么德行你不知道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阴谋。

宋平虽然觉得阴谋这两个字有点重,但他相信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否则的话,他的兄弟就不叫二毛了。他重重地叹息了一声说,我给二毛说过了,让他退,但他说机票已经付清了,没法退。还放话说,爱去不去。简直就是无赖!白晓说,对待无赖就得用无赖的方法,绝不退让。那你说咋办?宋平无奈地望着白晓。白晓干脆地说,不去,宁愿浪费掉也不去。这个世界上欠谁的都可以,但绝对不能欠二毛的。否则的话……你懂我的意思吧……宋平当然懂,他太了解自己的兄弟二毛了,他不无担忧地说,你还是把二毛想简单了,他把心意表示了,领不领已经不关他的事了,他再有什么事一样可以光明正大来找我们,纵使退一万步说,他就是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表示,他照样刮我们的骨,喝我们的血……宋平说完愣了,他为自己如此稳、准、狠地评价自己的兄弟感到难受,一直压抑着的怒气与失望也涌上心头。宋平客观的评价也让白晓绝望,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说,无论如何咱们得表明自己的态度,这太重要了,真是人不要脸鬼都害怕,你怎么有这样一个兄弟啊。

门像被风推开了,进来的人更像一阵风,如同脚底下踩着风火轮。欢天喜地的朵儿连鞋都没换,进到客厅,先是抱着白晓亲了一口,接着便过来亲宋平,看着宋平阴沉的脸,朵儿滴溜着乌黑的眼珠说,你怎么啦?爸,二毛叔说要请咱们一家去三亚过年呢。白晓冷笑一声说,你二毛叔请,他哪来的钱请,说到底,他请的钱也是咱家的钱。朵儿不愿意了,针锋相对地说,谁的钱重要吗?二毛叔是落魄,但他是爸的二哥,咱们家不帮他,谁帮他。虽然二毛比宋平大,但朵儿从小就喊他二毛叔。朵儿说得理直气壮,让宋平和白晓一下子无言以对。

最终宋平和白晓达成了一致,不过白晓说,去可以,但回来就把钱如数退给二毛,并且把他那份也算上,就算是免费带二毛过个春节。二毛的人情是万万不能欠的,也不敢欠。白晓咬牙切齿地定论道。

宋平一家三口是除夕前一天到的三亚。从机场出来,炎热的天气便像一口白锅砸在了他们身上,到处明晃晃一片,不出几分钟,三人汗流浃背,如同从蒸锅里捞出来似的,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上了车,车里虽也是蒸腾一片,但他们的情绪渐渐高涨起来。是第一次来三亚吧?李管家把车开出停车场问道。是第一次。宋平答道,他认真地看了看李管家,真是邪门,她竟然没出汗,一滴汗都没有。昨天晚上,他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电话里的人自称姓李,是他们这次出行的规划师,负责接送、食宿及游玩。你可以叫我李管家,电话那头传来明快的笑声。放下电话,宋平说给白晓听,白晓把嘴一撇,讥讽着说,二毛就会搞这些花头,还管家,真是不作不死……

车子在一幢别墅前停了下来,李管家说,下车吧,到家了。宋平注意到李管家用了个 “家” 字,他半信半疑地问,这里?是啊,就是这里。李管家用非常肯定的语气回答道。进了别墅,里面的豪华让他们暗暗吃惊,光卫生间就有五处,除了大客厅,起居室有十多间。朵儿从楼上蹿到楼下,又从楼下蹿到楼上,站在楼梯口对夫妻俩喊,太棒了,这才像家。李管家微笑着说,你们可以先休息,也可以到海边走走,我晚上过来和你们一起吃饭。

李管家一走,宋平一家就换了衣服,匆匆出门,对常居北方的他们来说,海有着致命的诱惑。海很近,出门不到两百米就是。由于是第一次见海,朵儿发出了一声尖叫。白晓也叫了一声。宋平死死地咬着嘴唇,愣是一声没出。朵儿拉着白晓往海里走,海起伏着细小的波浪,她们发出浪花般的欢笑。宋平望着她们,在沙滩上慢慢地走。他想起那片沙漠,那片沙漠无边无际,而他出生的小村庄就在它的边缘,卑微而渺小。

朵儿和白晓越走越远,只剩下两个小点,虽然宋平知道那里是浅水区,并且她们还套着游泳圈,但还是有点莫名的担忧。宋平也下了水,水在晃,他也在晃,不由又想起了那片沙漠。他的出生地缺水,庄稼缺水,树木缺水,人也缺水,经常处于一点就炸的火爆状态。在那个小村庄,他们喝的是涝坝水,里面有枯枝败叶,有羊粪蛋,还有死耗子……不光人饮用,牛羊也一起饮用。那滩引来的涝坝水,如同一位贫寒至极的母亲,用微薄的奶水养育着人和牲畜,她承载着生,也承载着死……

洗澡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但过年前的澡是必须要洗的。家里有一个镀锌铁皮澡盆,一头高,一头低,像一只小船。父亲一担担往家里挑水,母亲一壶壶烧。水烧好了,也兑好了,第一个享受洗澡待遇的从来都是二毛。第一次洗澡,二毛光着屁股欢天喜地地跳了进去,溅了母亲一脸的水。母亲没跟他计较,但母亲开始跟他算账。从入秋开始算起,一桩桩,一件件,母亲的记忆力好得惊人,绝不冤枉,更不遗漏。二毛是村里最顽劣的孩子,客人来了,他要骑到客人头上,客人不干,他就爬到客人腿上撒尿;
他不光偷村里的菜和瓜,甚至连邻居晒到屋顶的红薯干也不放过;
和孩子们打土块仗时,他悄悄把土块换成了石头,让 “敌人”头破血流;
他甚至为了得到一个凤凰牌烟盒,在大孩子的指使下闯进女厕所……

二毛这才意识到这盆活泼泼的水是个巨大的陷阱。想逃,但被母亲牢牢摁在盆里。母亲数落一件,便清算一件。沾了水的巴掌落在二毛身上,响亮无比。二毛洗澡,巴掌声此起彼伏。身上积攒了整整一冬的灰尘与垢甲与其说是被水洗掉的,还不如说是被母亲的巴掌拍掉的。二毛唯一能做的就是扯着嗓子哀号。

老大和宋平这才意识到母亲这是在杀鸡给猴看,兄弟俩心惊胆战地看着母亲清算二毛,拼命在脑海里扒拉着各自的错事。二毛终于被母亲清算完了,接着便是老大。老大脱掉衣服,哆哆嗦嗦地进了 “刑场”。母亲的手一扬,老大就神经质地尖叫。

晚餐在别墅附近的一家餐厅吃的海鲜。光蟹就有十几种,自己去玻璃柜里选。朵儿喜欢吃海鲜,但北方城市的海鲜有限,还不怎么新鲜。朵儿看着摆了满满一桌子的海鲜说,太棒了,这才是真正的好生活啊。白晓想起什么,问李管家这样一桌需要多少钱。李管家说,这里的海鲜便宜得很,没几个钱。白晓还不死心,又问这次来总共费用需要多少。李管家摊了一下手说,这是公司和宋先生的事,她只负责把服务做好。李管家又说,她有事要先走,东西只管点就好。

宋平一家三口吃完海鲜,又在海边散了会儿步,才回到别墅。洗完澡,正聚在客厅里看电视,别墅的门开了,李管家拉着一个黑色的拉杆箱走了进来。在李管家身后,是老大一家三口。宋平愣了,他没想到老大一家也会受到二毛的邀请。老大宋瑞看到宋平一家也愣了,他也没想到这里会有宋平一家。但当着李管家的面,两家人还是客客气气地打了招呼。李管家带着老大一家看完房子,交代完相关事宜,便笑吟吟地退了出去。

李管家一走,气氛顿时陷入沉闷之中。首先沉不住气的是朵儿与静静,这对相差一岁的姐妹眼神绝不交汇,朵儿向东,静静便向西,几分钟过后,便都感到厌倦甚至疲倦,她们都喊累死了,上楼进了各自的房间。接着便是白晓和嫂子吕丽。吕丽脸上挂着小学老师惯有的焦虑与烦躁,但她还是客气地问白晓,在医院不好请假吧?是不好请,白晓笑着说,尤其是过年,还是当老师好,有寒暑假。吕丽也努力地笑,但还是抱怨说,也就这点好了,现在的孩子太不让人省心了。白晓点着头,表示理解。两人又客气了几句,觉得差不多了,便纷纷退场。

只剩下兄弟俩了,老大首先打破了沉默,他皱着眉头说,真不知二毛搞什么名堂,把我们都弄到三亚来。说到二毛,宋平缓过神来,是啊,真搞不懂,但二毛我们都是了解的,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咱们兄弟三人就他最聪明,当初也就是他上的大学最好,可他为了所谓的爱情差点把人打残,被学校开除,还记得吗?妈当时都快气疯了。老大的眉头舒展开来。

怎么不记得,妈从高二开始就不再动我们一根手指,她说她打不动我们了,但那次,她又重新举起了棍子把二毛往死里打,二毛跪在那里由着母亲发泄,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宋平的声音变得柔和,充满了回忆的味道。

可结果呢?他的爱情最终还是没能保住,拉扯了两年,还是分手了。老大发出了一声感叹。

是啊,那时,我刚参加工作,他把我们兄弟叫到一起,说是请我们喝酒,但自己却哭得那叫一个伤心,我从没见过二毛那么伤心,哭得我的心都碎了……

关于二毛的话题如同打开了水龙头,只要不关,就会一直都有。兄弟俩在这一刻对二毛充满了感激,是他让这次谈话能够进行得如此和谐而顺畅,几乎没有任何闪失与纰漏。说得差不多了,宋平建议老大回房休息,毕竟刚坐了四个多小时的飞机。老大愉快地同意了,向宋平道了晚安。宋平把电视的声音关掉,盯着无声的画面,就像盯着一场哑剧。

二毛之所以叫二毛,根源出在宋平身上。宋平有个小名,叫三宝。那时刚刚放过电影《三毛流浪记》。外人便把三宝叫成了三毛。老三既然叫三毛,老大、老二无法幸免于难,大毛、二毛便跟着排了座次。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老大和老三慢慢洗白了自己,没人再叫这个外号。唯独二毛,他的大名在时间的河流中被彻底遗忘,而二毛这个外号却如影随形。不光老大、老二叫,父母也叫。连朵儿和静静也二毛叔长二毛叔短。用白晓的话说,二毛活得落魄,四十多年了,本名都混没了。

宋平见着老大,不叫大哥,老大见着宋平,不叫三弟,都一律直呼本名。或许只是一种习惯的延续,他们从小就是如此。兄弟三人各相差一岁,年纪相仿。宋平和老大之间的话少,小时候宋平的注意力都在二毛身上。二毛在家里就是一个“战争犯”。他连老大都敢冒犯,但老大毕竟比他大,个头比他高,他欺负的对象往往只能是宋平。老大对待他们两个人的战争从来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宋平几乎从来都是失败的一方,他唯一的途径就是用响亮而长久的啼哭发泄内心的委屈,哭到父母回家问明真相,把二毛痛打一顿才止住悲伤。

成年以后,宋平和老大的话更少。他经常和老大处于无话可说的境地。有时他想,或许是由于都出生在那片荒凉而孤独的沙漠,那里除了风,便是沙,孤独如同日头般在炙烤着童年的记忆与脉络;
也或许是由于青春期时家庭的那场灾难给他们留下无法磨灭的阴影,他们同病相怜,但又相互映照,在尴尬与难堪中品尝着渐行渐远的羞耻;
更或许是由于他们都在体制内,当一个半大不大的领导,压抑着别人也压抑着自己。

两家的交恶是近些年的事。母亲搬到新房那年,朵儿刚上小学,旧房是学区房,为了朵儿更好的教育,白晓让宋平去做母亲的工作,把旧房过户过来。宋平去了。母亲一口答应,同样是两个孙女,同样一般大小,朵儿长得乖巧伶俐,更招她喜爱。母亲虽然答应,但顾虑也是有的,毕竟还有老大一家。

宋平和白晓就去找了老大一家。老大没任何意见,但他并不表态,而是笑眯眯地望着吕丽。吕丽其实也没有,她就在八中的小学部当老师,每天和静静一起上学,一起放学,没觉得什么不好,毕竟孩子还小,连接送都省了,乐得做顺水人情,便大方地说,没有意见,怎么说我们都是大哥大嫂,当然得全力支持。白晓当时感激得不行,饱含深情地叫了一声嫂子。过完户后,宋平请几家人一起吃饭,还有二毛,席间,没正形的二毛和朵儿、静静打闹在一处,看得所有人都喜笑颜开。

静静上完小学,老大一家看到问题的严重性,八中初中部的教育水平跟一中相比完全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房子只有一套,已被宋平一家占了先。为了孩子,老大一家也算是豁出去了,专门买了一套小户型的学区房。静静也上了一中。但由于小学的底子差,静静一直在班里的后五名徘徊。吕丽这才意识到自己当初的短视,还是白晓有眼光,未雨绸缪,不服都不行。

朵儿的成绩更是让吕丽失衡。朵儿在班里稳居前三,年级前十。自尊心受到严重打击的静静不免抱怨父母。吕丽说,当初房子只有一套,给了朵儿,就没你的份,能怨谁呢,又该怨谁呢。吕丽的话在静静心里开始发酵。静静和朵儿虽然同一年,但毕竟大半岁,过去,静静在朵儿面前一直很有姐姐样,每次过年都给朵儿带礼物,还带朵儿去看电影,不让朵儿花一分钱。但到了一中后,静静就开始躲朵儿。朵儿有时去找静静,静静也爱搭不理。朵儿不明白了,说给白晓听。白晓立马明白是怎么回事,她说是静静的自尊心在作怪,你以后少找就是。朵儿为了顾及静静的自尊心果然去得少了。

中考结果符合预期,静静只考上了普通高中,让吕丽和静静彻底失衡的是朵儿竟然连中考都没考,保送到重点高中。朵儿能保送到重点高中那可是天大的喜讯,无论如何都得庆祝一下。白晓除了请了相关老师,更是真心实意请了老大一家。吕丽没来,静静更是没来,老大发来一个短信说自己刚好出差。

朵儿进了重点高中,分到尖中尖班。班虽好,但压力不是一般的大,每两个月滚动一次,后五名进到自强班。朵儿刚进高中,还没适应过来,便落到了倒数第三。朵儿争强好胜惯了,哪能承受这种挫折,茶饭不思。白晓瞧着心急,让宋平找找吕丽帮忙,毕竟她在教育界干了那么多年。宋平就给老大打电话。老大一口答应,并说重点高中的校长最初就是吕丽学校的校长,两家的关系一直不错。宋平心暖得不行,别看平时彼此淡漠,但关键时刻还是兄弟管用。老大虽然答应了,但一直不见电话过来。等到第二天下午,宋平坐不住了,又给老大打电话。打了三次才打通,但老大在那边哼哼哧哧,说事情还在办,没想得那么简单。宋平着急地说,无论如何今天得办好,明天通知一下,说什么都晚了。

到了晚上,还不见老大电话过来。白晓急了,让宋平直接给吕丽打电话。宋平就打,吕丽不接,死活不接。宋平又打老大家里的座机。听到是吕丽的声音,宋平郑重其事地叫了声嫂子。吕丽说,这事确实不好办,成绩都已经公布了,把朵儿留在尖中尖,就意味着别的孩子要滚动出来一个。宋平说,真没有别的办法了。吕丽说没有了。电话里又传来静静的声音,还是能力问题,就是勉强留在了尖中尖,也会再次滚动出来……

宋平这边开着免提,旁边的白晓和朵儿听得清清楚楚。宋平赶紧挂断了电话。朵儿崩溃了,号啕着跑回到自己的房间。白晓气疯了,对着宋平发泄,静静怎么能这样说话,怎么说和朵儿还是姐妹,说到底都是大人教的,老大暂且不说,我对她吕丽怎么样,她和静静每次头疼脑热,哪次不都是我帮忙,现在不帮就算了,话还讲得那么难听,这哪里是亲戚,分明是仇人,心理阴暗,落井下石……

宋平由着白晓抱怨,一句话不说。白晓等于一拳打在了棉花套上,又要发作,突然想起朵儿,进去安慰,看到朵儿哭得稀里哗啦,更加愤怒,歇斯底里地吼,哭什么哭,能不能长点志气,不让别人看咱们的笑话,滚动出来算个屁,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一个星期后,宋平又接到了老大的电话。老大语气明显有着歉疚与不安,但又不好明说,便说二毛。二毛的话题对兄弟俩来说永远是最好的润滑剂。但那天宋平的情绪明显冷淡,二毛都不好使,气氛沉闷而怪诞。老大首先受不了了,借口开会挂断了电话。

老大再次和宋平联系是两个月后。那天宋平的心情正好。朵儿又滚动进尖中尖班。朵儿确实争气,不过无法否认,争气的动力有一半是对老大一家的怨气。老大发来短信,问朵儿最近怎样?宋平立马意识到老大的短信不光是老大关切,更多代表的是吕丽和静静的好奇以及隐隐的幸灾乐祸。他立马回了,还好,又滚动进尖中尖班了。过了足足有五分钟,老大才回了短信,那就好。看到这短短的三个字,宋平猜测吕丽和静静此时一定五味杂陈,难受的成分应该居多,他不得不承认那一刻,心里有一种隐隐的快意。

过年过节到母亲那里相聚是多年来的惯例。春节期间一般都是大年初一到母亲那里。那年的大年初一,宋平一家没去,理由是朵儿有点感冒,怕传染给大家。第二年的中秋,老大一家没回,理由惊人的相似,静静发烧,一家人实在放心不下。

近一年多来,两家几乎断了任何联系。但老大一家的情况宋平还是知晓的,是二毛的缘故。二毛一直和两家保持着格外密切的联系,他成了一个信息源,不用宋平问,二毛主动说。比如说,吕丽由于慢性肾炎住进了医院,又比如说,老大从副处转为正处。那次说到吕丽住院时,宋平动了恻隐之心,毕竟是大嫂。但当时白晓在场,脸板得就像一块铁。宋平只好一声不吭。二毛来,还是因为手头紧,想让宋平支援两千。其实每次二毛要钱,他都至少打八折。但那次宋平给了三千,多给的那一千是他的私房钱。宋平说不清为什么会多给一千,就像鬼使神差般。

宋平还在做梦,就被白晓推醒。昨晚,宋平看无声电视直到半夜,其间,接到白晓两次短信催促,宋平没回。上楼后,白晓果然睡着了,他才安心睡下。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白晓眼一睁,看见宋平睡得像死猪,气就不打一处来。

宋平还在恍惚,白晓就开始质问,由于压低了声音,气息显得格外急促,如一把锥子锥在宋平的耳膜。二毛到底搞什么鬼,虽然没有明说,但只要有一点智商,就能看出两家有矛盾,他到底安的什么心,要把两家往一起凑,这不是恶心人吗?你给二毛打电话,现在就打。

宋平迷瞪的眼神转为清亮,白晓这些话对他来说一点都不新鲜,他给二毛打电话,二毛接了,是迷迷糊糊的声音。为了讨好白晓,宋平的语气显得格外严厉,二毛,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怎么把我们和老大一家搞到一块过年。二毛断断续续地说,谁说是……你们两家,不是……还有我吗,还有……电话里没了下文,传来一阵呼噜声,二毛又睡了过去。

宋平无奈地摇头,说,先让二毛睡吧,他这个样子问也白问。给你说个笑话吧,我们家搬到城里后的一天晚上,父亲不在,母亲出差,我和老大回来晚了,忘了带钥匙,二毛就在屋里睡觉,我们开始敲门,一直敲,后来就是砸,把左邻右舍都搞醒了,但二毛直到第二天凌晨才醒,门才开了,二毛睡得死是出过大名的,刚才能接电话简直是个奇迹……

白晓一点没觉得好笑,被气堵着,她说,那你说说我们怎么和老大一家相处,这可是过年,本想着出来散散心,过个不一样的春节,这可倒好,要多窝囊就有多窝囊,这个该死的二毛。宋平安慰道,走一步看一步吧,或许事情并不像我们想得那么糟糕。白晓讽刺说,那当然,怎么说你和老大都血脉相连,所有的事都不算事,那我和朵儿在你心里到底几斤几两?宋平只好讨饶,说,这样行不行,先过着看,如果真觉得别扭,我立即订回去的机票,一分钟都不耽误。白晓为宋平这样表态感到满意,她没好气地说,那只有这样了,毕竟是第一次来,噢,还有,赶紧让二毛来,他在,或许什么都不一样了。宋平说,那是,我一个小时后就催。

早饭还是在昨晚那家餐厅,两家人坐在一起气氛凝重如铁。朵儿噘着嘴,就像和谁生着闷气,而静静眼里是冰冷而飘忽的光,就像对这个世界彻底失望。幸好李管家在,她给大家讲着三亚的风土人情与主要景点的特色。其实大家多少都做过一点攻略,但没有谁和李管家搭话,就像此刻食物完全堵住了他们的嘴,只是闷声不响地听。

吃完饭,今天的主题还是自由活动。老大一家要去海滩,并邀请宋平一家一起去。宋平对老大说,昨天就转过了,你们去吧。老大赶紧说好。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宋平一家窝在别墅里看电视。朵儿要看春节晚会。白晓烦躁地说,都是歌,有什么好看的,今天毕竟是除夕,能不能看点有过年气氛的。白晓说完,便武断地换了个台。朵儿当然不干,又换了回去。白晓就像在跟朵儿较劲,又固执地摁下了遥控器。宋平想劝,但最终还是住了嘴。白晓的任性是朵儿没想到的,这一点也不像平时那个由着自己的母亲,她一气之下回房睡觉去了。白晓坐在那里气鼓鼓地看群星贺岁。但奇怪的是,越看越觉得年味的遥远与稀薄,或许是由于季节不对,她已经习惯在天寒地冻中体味新年的到来,也或许不是,总之一切都不对劲。白晓抱怨了几句,但宋平没回应。白晓一回头,看见宋平歪在沙发上扯起了呼。

宋平一觉醒来,发现百无聊赖的白晓睡着了。电视上还是群星在贺岁,他拿过遥控器换到 “棋坛纵横”,象棋大师吕钦与许银川正在对弈。

吕钦赢了第一局,不愧是“小李飞刀”。许银川赢了第二局,也不愧对 “许仙” 的称号,第三局正下得难解难分,门开了,李管家拉着银色的拉杆箱进来了,后面竟然跟着母亲。像猫一样灵敏的白晓立马惊醒,睁着惺松的眼睛,望着宋平母亲,觉得像是在梦中。宋平赶紧过来,慌忙叫了声妈。母亲习惯性地板着脸,目光愠怒,好像随时准备发泄内心的不满。她噢了一声,算是对宋平的答复。白晓也亲热地叫了声妈,把宋平母亲拉到沙发上,倒了杯水递过来说,妈,这可是你的不对了,怎么着也该给我们说一声嘛。媳妇毕竟是媳妇,母亲的脸色缓和了些,说,许你们来,就不许我来。白晓委屈地说,妈,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母亲说,怎么不见朵儿?宋平说,在楼上睡觉呢。母亲的脸彻底柔和下来,站起身说,那我先上楼看看朵儿,我还给小可爱带了压岁钱呢,我可警告你们,回头可不许没收,人家现在是大姑娘了,得有点当家做主的权利。白晓赶紧说,那哪能呢,都听妈的,您上楼可慢点,朵儿在楼上第二个房间。

母亲上楼去了,只剩下宋平与白晓面面相觑。夫妻俩临行前一天专门买了东西看母亲。坐下不到五分钟,在白晓眼神的支使下,宋平说了春节期间要去三亚,初一就不过来了。母亲只是淡淡地噢了一声,注意力全在刚刚开始的电视剧上。又坐了五分钟,母亲嫌白晓干扰她看电视,让他们回。从母亲家里出来,白晓心情愉悦,她为自己找这个时间点回来感到得意。一切尽在她的计划中,免除了母亲漫长的唠叨与控诉。上了车,白晓说,咱们终于可以安安静静地过个春节了。宋平没吭气,但他不得不承认,过年回家看母亲确实是个让人压抑的事情。

母亲生性急躁,和父亲离婚后,一个人艰辛地拉扯着三兄弟,脾气更是坏透了。在母亲的打骂与严厉的斥责中,兄弟三人顺顺利利地考上了大学。这时,母亲觉得自己的责任已经尽完,剩下的就是对自己积压的耻辱与怨气负责。母亲把父亲拎了出来,如同小时候给二毛洗澡般进行清算,一桩桩,一件件,声泪俱下地控诉父亲的斑斑劣迹。宋平三兄弟本以为父亲的偷情只是偶然事件,但没想到父亲除了刚和母亲结婚那几年还算本分,后来的许多年一直在胡作非为。父亲待过的地方多,村里,镇上,城里,直到省城,哪个地方都有父亲一段或几段野情。甚至在那片荒凉而孤独的沙漠,父亲都没闲着,和一个寡妇暗流涌动。在母亲毫不留情的控诉下,父亲被人捉奸成了必然,也再次被母亲深深钉在了耻辱柱上。兄弟几个为有这样的父亲感到羞耻与失望。但母亲并不罢休,在随后的岁月中,母亲能做的事好像就是对父亲进行永无止境的控诉。母亲只有在控诉父亲时,整个人才算彻底活了过来,她说起父亲来,表情生动,爱憎分明,泪水涟涟,浑身发抖。老大和宋平在母亲面前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压抑。

唯一不同的还是二毛。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开始帮腔。母亲说得咬牙切齿时,他义愤填膺,母亲说得痛不欲生时,他捶胸顿足。还有,他还提示母亲没有说到的一些细节,毕竟父亲作恶太多,纵使像母亲那样记忆力惊人,难免也有疏忽与遗漏的地方,但二毛全记着,起码是替母亲记着。母亲拍一下脑袋,一副懊恼的表情说,对了,还有镇上那个售货员,别看性子温和,但也是一个狐狸精,就是她首先勾引你们父亲的,那次我也在场……

宋平刚工作那年,母亲终于听了兄弟几个的规劝,再次成了家。兄弟几个不由长出了一口气,觉得母亲这下应该可以从控诉父亲的痛苦中解放出来。但母亲不,兄弟几个过年过节来看她时,主题还是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她控诉的时候,母亲新接纳的老伴也在。但母亲压根没把老伴当回事。老伴是母亲学校刚刚退休的校长,比母亲大十四岁。也就是说母亲再婚那年才四十六岁。其实,母亲除了性格急躁,要身材有身材,要相貌有相貌,配现任的老伴绰绰有余。兄弟几个不免替母亲叫屈,但母亲觉得无所谓,或许是被该千刀万剐的父亲彻底消磨了自信,更或许是自己也想自暴自弃。但不管怎样,母亲的生活本质上没有发生任何改变。老伴性子随和,宽容,什么都由着母亲。但正因为由着母亲,母亲坚持不放弃她固有的喜怒哀乐,更不放弃她的暴躁与控诉。母亲硬生生把本来安逸的日子过得苦大仇深。老伴成了母亲生活中的一个摆设。有时,兄弟几个都觉得母亲的老伴可怜,整个人罩在母亲的愠怒之下,也罩在父亲的阴影之下。

老伴陪了母亲六年,六年后老伴突发心梗去世。老伴没有儿女,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母亲,包括刚刚购买还没建好的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兄弟几个回想起母亲老伴的点点滴滴,越发觉得他对母亲的情深义重。老伴的死让母亲多少有些触动。老伴走的那一年,她不再在兄弟几个面前控诉什么,整个人恍恍惚惚,一下子老了好几岁。兄弟几个瞧着难受,频繁去看母亲,但不再控诉的母亲几乎已经忘了该怎么和兄弟几个相处,她保持着沉默,无论兄弟几个说什么,她都是无动于衷,就像整个心思都闷在了中世纪。

一年后,母亲才重新缓过劲来,她又开始了控诉。母亲在控诉中找回了生活的节奏,也找回了生机与活力。虽然老伴走了,但又有了白晓与吕丽。母亲压根没把她们当儿媳,完全当成了自己的儿女。母亲说得毫无顾忌,更是说得彻彻底底。说得老大和宋平脸一阵红,一阵白,再次遭受难堪与耻辱,就像在认罪书上重新签字画押。白晓回来后,不免感触颇多,并且心有余悸,她对宋平说,你不会像你父亲那样也是个花心大萝卜吧。宋平说不会。白晓说,那可说不准,你身上流着你父亲的血,有着不好的基因呢,你得保证。宋平只好又赌咒又发誓。有时,宋平想想他和白晓这十几年的婚姻之所以能够平稳,除了青春期留下的阴影,同时也来自对白晓的誓言与对自己的告诫。就像他内心对朵儿的溺爱。他还记得朵儿刚出生时的百感交集。第一次看见朵儿那张皱巴巴的小脸,他首先想到的便是母亲对他的粗暴,他当时就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给朵儿更多的呵护,更多的爱。

母亲其实也有所顾忌,朵儿和静静懂事后,她绝不在她们面前控诉。但不控诉母亲又受不了,在年节的喜气与家人的簇拥中,母亲神情恍惚而古怪。还是二毛懂母亲,他请朵儿和静静出门看电影。朵儿和静静前脚走,母亲就清嗓子,定精神,开始一泻千里。因此,每次过年的初一,也成了朵儿和静静约定俗成的看电影日。受罪的是老大和宋平,以及他们的媳妇。每次朵儿和静静看完电影回来,母亲一脸的红光,而宋平他们一个个困顿疲倦,眼神无光,就像仅仅是母亲一个人在过年。宋平不得不悲哀地承认,有些人是靠爱活着,但母亲不是,她靠的是对父亲永无止境的控诉以及绵绵不断的恨意。

母亲六十岁后,兄弟几个提议让她再找一个老伴,起码不那么孤独。母亲死活不干,虎着脸说,我懂你们的意思,不就是害怕我成为你们的拖累吗?放心好了,等我动不了了,就进养老院,那里什么都管。老大说,我们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想找个人陪你说说话。母亲说,都嫁两回了,我已经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这就够了。母亲说完,猛然意识到什么,神态变得极不自然,又觉得恼怒,狠狠瞪了老大一眼。兄弟几个相互对视了一下,母亲虽然嘴硬,但还是泄露了内心的秘密,他们意识到那个去世的老伴终究在母亲心底留下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白晓一下子觉得天都是黑的,本来有老大一家就觉得别扭,现在竟然加上宋平母亲。过去每逢过年,可怜宋平母亲不易,听听唠叨与控诉也就罢了,也就受一天的罪,这次可倒好,要整整待七天,那不等于要把“牢底坐穿”。还有,宋平母亲来了,纵使想走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走了那等于不光和老大一家彻底决裂,还有母亲。宋平会干吗,能干吗。白晓几乎可以断定这将是有生以来度过的最为糟糕的一个春节。一切缘由还是二毛。二毛是造成如今难堪局面的罪魁祸首。此刻,白晓恨得咬牙切齿。当母亲搂着朵儿的肩膀从楼上下来时,白晓还陷在深深的沮丧中,由于无法调整好心态,母亲正对着她坐在沙发上时,她的脸还僵得厉害。她难看的脸引起了宋平的担忧,宋平咳嗽了一声,并碰了碰她的胳膊。白晓这才对着母亲努力地笑了笑,但笑得比哭还难看。

白晓的反常引起了母亲的怀疑,母亲投过来探究的目光。这时,门突然开了,老大一家进来了。老大一家身上带着阳光与海水的气息,扩散着一种抑制不住的欢快。毕竟他们一家也是第一次来三亚。但看到母亲的瞬间,老大一家的欢快迅速凝结成冰。老大迟疑着说,妈,您也来了,怎么没提前说一声。母亲冷哼一声说,怎么,你不欢迎我来?老大难堪地说,妈,我绝不是这个意思。静静看见奶奶和朵儿亲密无间地坐在一起,冷冷地叫了一声奶奶,就闪到一边去了。白晓真正注意的是吕丽的表情。很显然,宋平母亲的出现也完全打乱了吕丽内心的平衡与对春节的预期。吕丽整个人都僵在原地不动,脸上挂着无法掩饰的诧异与失望,她甚至连妈都忘了叫。白晓笑了,笑得如沐春风,吕丽的失落让她有一种阴暗却又无比强烈的快意。

除夕的午饭是在一种怪异的气氛中进行的。幸好还有李管家在。但宋平和老大一家对李管家守口如瓶的行为颇为痛恨。老大终于憋不住了,带着讽刺意味说,李管家,不会还有什么人吧?李管家眼里飘过一丝诡秘,微微一笑说,还有一个。吕丽冷哼一声说,鬼都知道还有一个。李管家还是保持着神秘,说,来了你们就知道了。

除夕下午四点,那个人来了。竟然不是二毛,而是宋平父亲。他背着背包,拉着一个箱面贴着卡通图案的拉杆箱,尽量笔直地站着。所有人都傻掉了,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

严格意义上说,当初整个家庭能够改变命运完全是父亲的缘故。父亲英俊潇洒,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凭着自己的本事把一家人带到了省城。但兄弟几个没有半点感激父亲的意思。对他们来说,父亲不过是把他们从偏僻的小舞台带到了万众瞩目的受辱的大舞台。

父亲和母亲离婚是在八十年代中期。在那个年代,离婚绝不仅仅是个人事件,而是社会事件。况且他们离婚的缘由是因为父亲被人捉奸。被人捉奸在当时更是轰动事件,足以让处于无聊与虚空中的城里人从年初品咂到年尾。对父亲来说,或许并不伤筋动骨,只不过是在剧团的总导演职务没了,成为了一般导演。但对处于青春期敏感而脆弱的兄弟几个来说,却如遭大劫。同学们的每一次窃窃私语都让他们觉得是在议论父亲的丑事,老师们每一次说不清的眼神都让他们觉得充满了嘲讽与不屑。他们变得极度沉默与自卑,牢牢被羞耻感抓住不放,就如同他们被捉奸在床。他们在孤立无援中对父亲充满了深深的憎恨。

真正被推上风口浪尖的是母亲。对于父亲过去的花花事,母亲一直是一边痛苦,一边愤恨,但也一边无奈。但这次不行了,父亲被人捉奸等于秃子头上的虱子,无法视而不见,更无法装糊涂。更要命的是学校的领导与老师,他们打着同情的名义来看望母亲,义愤填膺地帮母亲声讨父亲,替母亲感到不值与不公,他们鼓动母亲离婚,并说这是原则问题。真应了那句话,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母亲只好提出离婚。老大和宋平判给了母亲,二毛判给了父亲。父亲忌惮二毛的顽劣,和母亲商量,看能不能换换。母亲就和老大、宋平商量。但兄弟俩态度一个比一个坚决,绝不跟父亲走,还要跟父亲断绝一切关系。无奈之下的母亲不由生出一股硬气,她对父亲说,三个孩子都归我,你不是喜欢风流快活吗,那就一个人去风流快活吧。

父母的离婚,对老大和宋平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他们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孤僻。唯独例外的是二毛。纵使父亲被人捉奸,对二毛来说也看不出什么影响,仿佛他跟这个家庭无关,就像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照样是一副没心没肺的痛快样,该打架打架,该逃课逃课,并且交友广泛。那时,家就在学校边上,二毛趁着母亲中午不在家的工夫,带着五六个同学回家混饭。家里仅剩下两斤米,二毛一次下锅,让狐朋狗友们吃了一顿饱饭。母亲一回来,就发现米没了,质问老大和宋平是怎么回事。老大说了,母亲心酸得不行,那个年代粮食本就紧张,大米更是金贵,再加上一个人要拉扯着三个孩子,母亲不禁怒火中烧。二毛回来后,一顿毒打绝对免不了的,母亲用皮带狠狠地抽二毛,话更是说得毒辣,你这个败家子,连你爹都不要你,你能不能长点心……但二毛对母亲的话无动于衷,他跪在那里,微眯着眼,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

虽然都在一个城市,受着母亲的严厉告诫和出于对父亲的憎恨,老大和宋平不和父亲来往。父亲是个知趣的人,知道自己的行为深深伤害了整个家庭,也没有主动露面。因此,宋平兄弟几个考上大学时的宴席上,父亲缺席。老大和宋平的婚礼,父亲照样缺席。真应了母亲那句话,让父亲当一个快活的孤家寡人吧!父亲在离婚两年后,又结婚了,对象就是同时被捉奸的女方,剧团里的那个二十出头的舞蹈演员。父亲和那个舞蹈演员一直没有孩子。父亲过六十大寿时,不知哪根筋抽了,主动给老大和宋平打了电话,让他们参加,并且话说得格外重,我知道你们都恨我,但我毕竟是你们父亲。那时你们不是都爱看电视剧《血的锁链》吗,主人公的父亲可是杀人犯,人家还不是照认,你爹我怎么着没杀人吧,不是杀人犯吧。

其实那时的老大和宋平并没有那么恨父亲。毕竟成年了,有些事情也理解了,虽然阴影还在,但经过岁月的淘洗,已经有了足够的从容与镇定。父亲毕竟是父亲,去贺个寿也是应该的,问题还是在母亲身上。老大和宋平去征求母亲的意见,如果母亲不同意,他们坚决不去。母亲表现出出乎意料的大度,我是我,你们是你们,过去有些事是我不对,我执意断绝你们和父亲之间的联系,对你们也是一种伤害,该怎么办,你们自己拿主意,毕竟他还是你们的父亲。老大和宋平听出了弦外之音,只好去了。父亲的寿宴是二毛帮着操办的,看着上蹿下跳的二毛,兄弟俩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更让兄弟俩五味杂陈的是对父亲的感受。父亲老了,眼里流露出前所未有的一种慈爱与不安,停留在他们内心深处的那个父亲消失不见了,他们曾经的恨也几乎消失不见。但毕竟隔着岁月,他们和父亲生疏了许多,也陌生了许多。虽然以后的年节,他们带着一家人去父亲那儿吃饭,走动,但他们再也和父亲亲近不起来了,父亲几乎只是名义上的父亲了。

唯一例外的还是二毛。自从父母离婚后,二毛便一直和父亲保持着联系。老大和宋平虽然弄不清二毛到底是怎么想的,但也一直深深鄙视。最初父亲再婚的消息就是二毛趁母亲不在偷偷讲给老大和宋平的。二毛还用一种客观的语气对那个舞蹈演员进行了评价,高挑,有气质,盘子也亮。看见老大和宋平愤怒的目光,二毛又嬉皮笑脸地说,咱爹的眼光不错。二毛知道的还真不少,又比如说,他说父亲当初被捉奸,其实是一个阴谋,他们剧团的一位副总导演嫉妒父亲的才华,更窥悉咱们家的情况,才搞了这么一出,父亲倒无所谓,但舞蹈演员的名声彻底臭了,父亲之所以和她结婚,有一半还是出于好心。二毛还没说完,一向沉稳的老大对二毛的立场产生了强烈的愤慨,他没说一句话,只是喷了二毛一脸唾沫。二毛傻了,捂着脸望着老大的背影发愣,宋平也没有客气,他狠狠在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两年前,老大和宋平一家还能坐在一起吃饭的那年大年初一。趁着母亲声讨父亲的间隙,二毛又曝出了猛料,不到五十的舞蹈演员得了乳腺癌。母亲先是一愣,接着便是咬牙切齿地说,活该,真是老天报应。今年的年初,二毛又给宋平带来最新消息,那位舞蹈演员走了,父亲彻底成了一个孤家寡人。听到这个消息,宋平心里还是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但他让白晓带着朵儿去看看父亲,并且送去五千块钱。

现在,沦落成孤家寡人的父亲出现在一家人面前,并且努力挺直脊梁。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母亲身上。母亲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接着便一点点白下去,最后是一片惨白。白晓盯着母亲的脸,猜测着母亲后面的举动,母亲肯定会勃然大怒,更或许会立即订返程机票,如果真是那样,局面会好得多,他们一家也会处于进退自如的境地。她瞟了吕丽一眼,只一眼便看出吕丽眼底同样的希冀。但让两人没想到的是,母亲竟然扭过了头,盯着电视屏幕不放,好像那上面正播放着让她百看不厌的电视剧。虽然母亲的身子抖个不停,但母亲的举动对白晓和吕丽来说无异于虎头蛇尾,令人失望。

看到母亲这种表现,老大和宋平只能起身去迎接父亲。老大从父亲手里接过拉杆箱,叫了一声爸。宋平拿过了背包,也叫了一声爸。接着便是白晓与吕丽,她们的称呼里充满了一种虚假的热情。真正没有障碍的是静静和朵儿。虽然他们和父亲见面少,但父亲身上那股子活泼劲和二毛如出一辙,几次见面便彻底赢得了她们的欢心。她们亲昵地叫着爷爷。父亲激动得不行,左边抱抱,右边亲亲,还手忙脚乱地掏出两个大红包。老大和宋平对视了一眼,看来父亲早准备好了。

年夜饭还是在那家餐厅吃的。白晓与吕丽脸上挂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就像在一张网里越陷越深,无奈之下,带着自我嘲讽的心态看这场闹剧怎么上演。父亲右边坐着老大,左边坐着宋平,宋平的旁边是母亲。宋平高大的身子前倾,而母亲的身子在无形中后缩,几乎形成了一个父母相互看不见的死角。紧挨着母亲的是朵儿。朵儿几乎成了母亲最后的依仗,她低声和朵儿说着小话,并不停地给朵儿夹菜。

老大的眼神漫过来的时候,宋平立马接住了,并对老大点头暗示。老大迟疑了一下,还是举起了酒杯,说,咱们一家人难得坐在一起,今天也算是齐全了,来,一起喝一杯,过年好。老大的语速明显比平时快了一倍,夹杂着一股含糊与哆嗦劲,并且老大边说边观察着母亲的脸色,生怕哪句惹恼了母亲,让母亲拂袖而去。不过还好,母亲就像没有听清,但老大还是保持着谨慎,他没有站起来和每个人碰杯,只是坐在那儿一口喝掉。母亲最终也端起了手里的饮料喝了一口。

父亲明显坐立不安,一个劲地问这是怎么回事。宋平有点烦,他再一次给父亲解释说,二毛为了图便宜,要半夜才到。二毛说那趟夜班飞机,几乎不要钱,算是白搭。这个吝啬鬼。老大几乎是愤怒地补充道。父亲懊恼地打了一下脑袋,像是责怪着自己的记忆。宋平从父亲的举动中,再一次捕捉到父亲对二毛的期待。当然,不只是父亲,估计除了父亲,所有的人虽然在内心无比痛恨着二毛这次过年的安排,但也期待着二毛的到来。毕竟二毛身上有一种神奇的化学成分,他来了,气氛立马就不一样了,什么都能过得去了。

虽然二毛不在,但大家仍然揪着二毛不放,关于二毛的话题对大家来说同样算是一根救命稻草。宋平首先对父亲说,我一直奇怪二毛当初是怎么和你联系上的。父亲的脸上现出一丝尴尬,他探头张望了母亲一眼说,怎么联系上的,他是把我讹上的。什么意思?老大也好奇了。

我和你母亲分开半年后,二毛就找上门了,你们都知道,他还是那副德行,满不在乎地说,你不要我,我不跟你计较,但我终究还是判给你的吧。虽然我跟着我妈,我妈什么都不提,什么都不要,但我每月的生活费你总该付吧!我说,要付也可以,我每个月给你妈寄去。二毛说,你知道我妈的脾气,不是存心恶心她吗?还是我每月来取吧,你不给,我就去法院告你。我只好给,并且每月都多给十块。二毛说那是他的跑路费。但我知道,二毛那德行,一定会从中抽头的,但他毕竟是我儿子,讹就讹吧。

父亲的猜测是对的,但他还是低估了二毛,二毛没有抽头,而是全部私吞。母亲没有一次见到二毛拿钱回来,但二毛在家里最贫困的时刻,往往会制造出惊喜与奇迹。节日时,家里没钱买肉,二毛大摇大摆地拎两斤肉回家,家里一颗米都没了,二毛背着五斤大米往米缸里一丢,过年时,二毛偷偷给老大和宋平塞糖,还是大白兔奶糖。老大和宋平嘴里含着二毛给的奶糖,就像含着对二毛的不满与怨气,在不知不觉中化掉了。

二毛哪来的钱,不光引起了老大和宋平的疑问,更引起了母亲的高度怀疑。母亲举起皮带问他钱是哪来的,是不是偷的。二毛嘴一撇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卖废铁赚的。当时确实兴起卖废铁,有好几个小区的孩子靠卖废铁发了小财,吃香的喝辣的。母亲半信半疑地放下手里的皮带。二毛除了卖废铁,还倒卖小商品和电影票,反正二毛对于钱的来由总是有靠得住的理由。穷则思变,二毛的脑子活,一切符合他的风格,再加上母亲操劳的事情多,也没心思细想,不知不觉让二毛骗了一年又一年,直到二毛上了大学。

我记得二毛被大学开除后,又落魄了几年。那几年,二毛没少麻烦你吧?宋平试探性地问。宋平刚工作第一个月发的工资,他连整带零都交给了母亲,算是对母亲这么多年付出的一种报答。母亲没收,说,你自己留下一半,剩下的支援二毛一下吧,他没有正式工作,过得紧紧巴巴的。宋平尊重了母亲的意思,把一半的钱给了二毛。那时的二毛多少还留有一些自尊,他记得二毛收下钱时,脸色一阵惨白,就像面子掉进土里似的。

是啊,父亲叹息了一声说,谁让我是他爹呢,虽然他挣钱不稳定,但当时和那个女孩还没有断,还保留着过去的交往方式,硬撑着给女孩买衣服,送化妆品,当然,都是用我的钱,我当时也觉得二毛有点可怜。

那二毛抖起来后,没有回报什么吗?老大问。二毛和女孩分手后,整整消沉了一年,接着便是重振旗鼓,和别人合伙卖家电。那年头卖家电的人还不多,没几年的工夫,二毛的腰包就急剧地鼓起来了。为了显摆,也为了还人情,二毛给母亲、老大和宋平都送了全套家电。但母亲不要,死活又让二毛拿了回去。但对二毛又提出了实质性的要求,让他不要瞎混,趁着现在势头不错,赶紧把婚结了,毕竟是快三十岁的人了。当时二毛确实有结婚的条件,他买了商品房,还和一个看上去不错的女人交往着。二毛笑嘻嘻地说,不急,找女人不就像穿鞋吗?你不多试几双怎么知道哪双最合脚。母亲虎着脸说,别仗着现在有几个臭钱,像你爹一样搞流氓习气,要是让我知道你不学好,那我可不认你,更别想踏入我的家门一步。二毛立马左右拍打了一下,单膝跪地,右手向前抓地,嘴里诺了一声,喳。

他当时开家电的钱有一半是我资助的,二毛的生意步入正轨后,不仅把我的钱还了,还送了我一台三十四英寸的彩电,说是利息。父亲露出会心的一笑说。

这么说,炒股的事你也参与了?宋平小心翼翼地问。卖家电的人越来越多,规模越来越大,二毛就不想干了。母亲急了,把老大和宋平叫回来规劝二毛。老大和宋平帮着二毛算过账后,老大说,你过去那是暴利,现在是微利,起码比我们拿工资的人强,挺住就意味着一切。二毛那时心比天还高,张狂得厉害,他鄙夷地说,江中行舟,不进则退,与其半死不活地硬撑着,还不如早作打算,再寻思一个好的项目。二毛的话掷地有声,让一家人都无话可说。宋平说,理是这个理,但好项目不好找。

好项目确实不好找,二毛退出家电生意后,找了两年都没有找到。二毛不免心浮气躁起来,心一浮,就想走捷径。那时股市正火得一塌糊涂,二毛一猛子便扎了进去。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与操作,二毛觉得炒股比任何生意都更刺激,也更有赚头,更重要的是现在时机正好。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二毛想让家里人和他一起发财。二毛急慌慌地召开了家庭会议,唾沫星子横飞,滔滔不绝,满口的阴线与阳线,短线与长线,宛如一个功力深厚的经济学大师。二毛虽然费了老鼻子劲,但一家人都半信半疑,母亲没有表态,老大说回去考虑一下,宋平也说回去再想想。回去后,老大和宋平果然认真留意了炒股这回事,一留心,不得了,周围的人都在谈论股市,也都在炒股,一个个情绪高亢而狂热。老大和宋平动心了,吕丽和白晓也动心了,二毛在那边更是急不可耐,一天一个电话催,就像晚一刻都会流失掉大把的金钱似的。老大和宋平终于坐不住了,把家里的存款都取了出来,投入到股市,并且还动员了母亲。母亲这回没禁住,也把积蓄拿了出来。全家人进入股市后,开始确实尝到甜头,但不到一个月后,却风云突变,从最高点开始跳水,并且一直跌,直跌到最低点。老大和宋平终于尝到过山车的滋味了,对待二毛的态度更是如过山车般。吕丽和白晓也收起了最初对二毛的感激,说如果不是二毛鼓动,是万万不会去蹚这浑水的。现在好了,几年的努力都没了。说到最后,不免情绪失控,甚至咬牙切齿地痛骂起二毛来。老大和宋平当时的态度惊人得一致,他们一声不吭,但心里多少对二毛也有了抱怨。

是啊,我几乎把大部分的积蓄都投了进去,差不多算是血本无归吧!父亲感慨地说。

活该!母亲突然发出了一声幸灾乐祸般的咒骂。大家一愣,母亲自己也是一愣,像是无意间泄露出什么内心的秘密。她把头低下,整个人都缩在了宋平身后。父亲从母亲的咒骂中捕捉到什么,情绪一下子兴奋起来,他端起一杯酒,站起来说,现在想想也不能全怪二毛,当时那个氛围,谁能经受得住诱惑,谁都认为把钱放进股市就能发财,二毛其实也是好心,来,大家干一杯,过年好。大家都站起来,一一和父亲碰杯。只有母亲没站,更不举杯。

大年初一早饭后,旅游开始了。大家坐进了一辆别克商务车。李管家安排母亲和父亲坐前排,父亲犹豫了一下,望着母亲。母亲由于年夜饭上的多嘴,懊恼了半宿,此刻,她把脸绷成了一块铁,流露出格外坚定的漠然与凛凛之气,死死攥着朵儿的手,让朵儿陪着她坐前排。父亲只好坐到过道的第一排。白晓选择了第二排,靠窗的位置,过道那边坐着老大。吕丽和静静坐在最后一排。车开动了,李管家开始介绍马上要到的景点,但大家都听得心不在焉。二毛还是没来,大家几乎等了他一宿,但混蛋二毛还是不见踪影。早饭前,二毛主动把电话打过来了,解释说那边有点急事,不得不处理,他初二或初三准到。二毛没来,大家都对出门游玩没底,意想不到的事情或许随时都会发生。真应了那句话,旅游景色虽重要,但跟谁旅游更重要。

从车上下来,大家乘船去蜈支洲岛,看见一些游客在排队,朵儿好奇地问是怎么回事。李管家说,普通的游客上岛都要排队,但你们是VIP待遇,这是宋先生和我们公司提前约定好的。朵儿兴奋地喊,二毛叔万岁。别的人都不吭气,唯一发出声响的是静静,她不屑而冷冷地哼了一声。

蜈支洲岛不愧是中国的马尔代夫。走在观海长廊上,海水如同孩子的眼睛,清澈见底,能清楚地看见海底游来游去的热带鱼群。整个家族在游玩的过程中,不自觉分成了几个梯队,母亲挽着朵儿走在最前面,接着便是父亲,父亲来过三亚,他的注意力一半在风景,另一半便在母亲身上,他总想和母亲说点什么,但又怕引起母亲的反感,所以跟得不远不近。宋平和白晓跟在父亲后面,同样有一定的距离。最后是老大一家,他们处的位置最为有利,进退自如。由于分成了各个梯队,便保持了各自的独立性,再加上风景如梦似幻,所有的人几乎都感受到了旅游的乐趣,一些螃蟹爬过礁石时,引起了他们的阵阵惊奇。

整个上午唯一一次小小的纠纷是在情人岛。朵儿被海滩上的那些贝壳吸引了,跑去捡贝壳,静静分明也被贝壳吸引了,但为了与朵儿不同,她就在海滩上捡碎珊瑚。整个队形一下子乱了,不过母亲的心情正好,她散着步,听着涛声。父亲不失时机地凑了上去,举起单反相机,让母亲笑一笑。母亲顿时变了脸,照什么照,别蹬鼻子上脸,我之所以留下来是为大家着想,有多远滚多远。父亲讪笑着,退到了一边。白晓和宋平正好看见,白晓挨着宋平的耳朵低语着说,还真是怪事,就咱妈那性格什么时候替别人考虑过。宋平心领神会,但还是故作严肃地说,可不敢乱讲。白晓一下子笑得花枝乱颤。

简单的午饭后,李管家带大家玩了 “半潜观光”,大家透过玻璃窗看到了形态各异的软硬珊瑚礁,色彩斑斓的热带鱼群,还有海胆、海葵等海洋生物。大家算是开了眼,上来后,一个个不免喜笑颜开。但朵儿直呼不过瘾。李管家建议朵儿去玩 “珊瑚浮潜”,算是免费赠送。白晓一听要潜水,立马制止。李管家劝解说,由专业潜水员现场培训,绝对安全。宋平说,那就让朵儿去。静静终于沉不住气了,强烈的好奇心完全战胜了内心的阻碍,她也举手要求参加。李管家笑着说,好,再加静静一个,可不能再多啦。

朵儿和静静关系的变化就在潜水前。培训完,下潜前,静静毕竟胆小,她的手有意无意中碰了碰朵儿。朵儿感觉到了静静的紧张,一股豪气让她忘了彼此的过节,她大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看我的。朵儿戴上潜水帽,首先下去了。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克服掉最初的恐惧,下去后便是一个梦幻而神奇的世界。姐妹俩像鱼般在海里自由地穿行,徜徉在美妙的海底世界中。

从海底上来后,姐妹俩的意识还停留在海底的梦幻中,她们脸上挂着相同的惊奇与喜悦。静静注意到朵儿的头发散落在胸前,她下意识地帮她向后拂去。但她的手又飞快地收了回来,她的意识完全复苏过来。朵儿感觉到了静静的好意,她的神思一下子跑到比海底更深的地方,她想起小时候,静静就喜欢这样帮她拂弄头发,还想起静静每年过年时都会精心给她准备礼物,大嘴鳄鱼、芭比娃娃、布偶熊猫、会翻跟头的电动车……她每年过年回奶奶家,都充满了期待,对自己能收到的礼物充满期待……朵儿对静静露出了会心的一笑。静静内心的壁垒也顷刻间倒塌,她也笑了。

朵儿去浮潜的时候,母亲显得有点孤单,或者说有点手足无措,就像失去了一道屏障似的。宋平注意到了,他过来陪着母亲一起看风景。但宋平过分的小心翼翼让母亲又意识到什么。她最终又把宋平赶开了。老大又凑了上来,给母亲讲解着什么。老大的声音殷勤而高亢,就像母亲的耳朵有什么问题似的。但母亲的耳朵没有任何问题,母亲嫌吵,让老大闭嘴。老大只好闭嘴,龟缩回去。相比之下,还是父亲智商够用,始终和母亲保持着三四米的距离。母亲多少有点无奈,她要是指责父亲,父亲一定是无辜的表情,反而显得自己故意找事,故意要和他搭话似的。母亲恶狠狠地瞪了父亲一眼,加快了脚步。父亲的脚步也快了起来,就像一条倔强的尾巴,追随着母亲不放。父亲走一路,偷拍母亲一路。母亲当然感觉到了,但她同样无法找父亲理论,父亲一定会死不认账。母亲便由着他偷拍,反正又不损失什么。

晚饭吃的是海鲜火锅。今天的旅游总体来说还是非常不错,几乎超过了每个人的预期,现在就剩下这顿饭了,只要这顿饭相安无事,就是非常圆满的一天。对付这顿饭的沉闷,最好的办法还是拉出二毛来垫背。

爸,当初二毛被朋友狠狠摆了一道的时候,你一定也出了不少血吧。宋平坐在固定的位置上问。二毛炒股失败,不光坑了自己,还把整个家族的人都坑了,这让他羞愧难当。后来,二毛几乎消失了一年,一年后的春节,二毛才重新出现在大家面前。并且给每家都备了一份厚礼。礼虽厚,但与各自的损失相比,简直是九牛一毛。吕丽和白晓当时便拉着脸。老大和宋平还好,毕竟是兄弟。但吃饭时,老大仗着酒劲,不免规劝二毛以后做事务实一点,天上是不会掉馅饼的。二毛没了之前的硬气,一副虚心接受的样子,连连说,那是,那是。

但二毛并没有脚踏实地,或者说,又雄心勃勃起来。半年后,他和别人合开了一家电脑公司,由于需要一定的资金,他用自己的信用额度作了担保。公司开了不到两年,就彻底倒闭了,不光没赚上钱,还欠了一大笔钱。按理说,是两个人的公司,所有的债务关系应该由两个人共同承担,但在亏空面前,二毛的合伙人开始耍滑头,既然注册法人是二毛,又是二毛作的担保,那和他有何相干。合伙人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银行不管那么多,勒令二毛限期还钱。到期了,二毛当然还不上,银行收走了二毛的商品房,但还差一截,又重新定下了还款期限。

二毛走投无路,只好找家里人求助。母亲听了,差点吐血,她上去就给了二毛一巴掌,你说说你三十五岁的人了,怎么落得如此境地,先不说你有没有家,现在可好,连窝都没了,你是不是想气死我啊。母亲有些年头没动过手了,可功力还在,二毛被母亲打蒙了,傻傻地站在原地,任五根手指头印在脸上。老大也是怒不可遏,二毛,你小时候的机灵劲哪里去了,既然是合作关系,为什么会留这么大的漏洞给别人钻,你真是蠢到家了。二毛缓过气来,有些委屈地说道,那个合伙人是我大学同学,我们好得就像亲兄弟似的,谁能想到他一点情义不讲,谁更能想到他一走了之,现在的人都怎么啦。二毛的抱怨与感慨非常让宋平不齿,他冷冷地说,亲兄弟还明算账呢,说穿了还是你自己不长脑子。

指责归指责,但母亲的意思是该帮还是得帮。兄弟俩一下子都不吭气了,毕竟家里的积蓄基本上在上次炒股时都亏光了,这几年刚刚恢复一些元气。但母亲却不管那么多,厉声问兄弟俩到底有多少,两人不敢隐瞒,如实说了。母亲脸上布满威严,也算是难为你们兄弟俩了,但我也只求你们这一次,也只管二毛这一次,你们把钱都拿来,就当是借给二毛,但也别抱希望二毛会在近几年还,明白我的意思吗?

母亲把话说得如此之重,都求了,兄弟俩只能答应下来。回去的路上,宋平的心便悬起来,家里的钱都是白晓管着,把钱弄出来,简直比登天还难。果然,宋平一张口,就被冲到南墙上。白晓咬牙切齿地说,还嫌被二毛害得不够惨,他还好意思开口,门都没有。咱们就这点家底,他要是能还,我跟他姓。宋平便开始打持久战,整整两个月,宋平家务活全包,殷勤备至,软磨硬泡,张口二毛可怜,闭口兄弟情义,直把白晓说得要发疯。白晓就开始骂,宋平由着骂,赔着小心,更赔着笑脸,一副打了左脸把右脸呈上的态势。白晓终于拗不过,神经实在受不了,松了口,但没有全给,还保留了三分之一,理由是谁家都难免有个意外,留着救急。宋平算是松了一口气,拿出私房钱,又偷偷向同事借了一些,给母亲送去交差了事。送给母亲的同时,宋平忍不住问老大那边的情况,母亲说,老大来过电话了,最迟明天送来。他立马意识到老大一定也要得艰难,如同受刑,不死也得扒层皮。

此刻,父亲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是啊,他找到我了,说了他的难处,我只能给,谁让他是我儿子。

老大站起身伸长手臂给母亲夹了一块红蟹,妈,那件事您可是操心不少,还有,你的那套旧房是不是给二毛用了?母亲的旧房虽然过户到宋平名下,但只是为了给朵儿上学,母亲还保留着自主权,常年出租,由于在学区,租金不菲。

母亲从宋平的身侧挺了出来,但她还是习惯性地板着脸说,那怎么办,我不能看着二毛流落街头吧,顶多是少几个租金而已,不过我丑话说到前头,朵儿上完高中,那套房我就准备过户到二毛名下,好歹让他有个窝,你们没意见吧?

白晓赶紧说,妈,看你说的,当娘的心都是偏向最不济的子女,这是人之常情,你的房子你做主,我们一家已经感激不尽了。

母亲的目光又向吕丽扫了过来。吕丽举起手里的饮料说,都听妈的。母亲对大家的表态非常满意,顿生出一股感慨,她站起身说,来,大家过年好。所有的人都站起来和母亲碰杯。父亲最积极,腰弯成一张弓,追随着母亲的杯子。但母亲视而不见,唯独不和他碰。

初二,早饭后大家又坐进了商务车。位置不变,母亲还是紧紧拉着朵儿坐在前排。到达是天堂森林公园,满目的绿晃得人眼晕,此刻北方正是大雪纷飞,万木凋零,眼前漫无边际的绿,给人一种极不真实的感受,如同梦境。但空气清新与湿润得让人疯狂。父亲不停地给母亲拍照,母亲有些醉氧,脸上泛出一种奇异的潮红,神思恍惚,由着父亲献着殷勤。

大家兴致颇高,一直走了近两小时才坐下来休息。李管家说前面就是大佛石全海景玻璃栈道,要不要去挑战一下。她的提议立即得到了朵儿和静静的热烈响应。老大也说,不管挑战不挑战,看看还是可以的。全家人便一同前往。到了玻璃栈道跟前,往下望一眼,老大和宋平便觉得一阵眩晕,他们都有恐高症,死活不敢再走。吕丽和白晓也望而却步,异常兴奋的是朵儿和静静。父亲也不甘示弱,要和她们一起走栈道。母亲看着不禁恼怒,冷冷地讽刺道,真是一个老二球。母亲的讽刺却让父亲兴奋异常,如同得到了某种指令,立马退了回来,让朵儿和静静自己走。父亲的退缩又让母亲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之中,她刚刚消退的潮红瞬间又挂在了脸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朵儿和静静身上,她们越走越远,并且发出刺激而兴奋的惊呼。吕丽和白晓惊讶地注意到她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晚饭时,大家习惯性地把二毛又捞了出来。老大主动举杯和宋平碰了一下说,这些年二毛没少麻烦你们吧?

二毛开电脑公司失败后,就开始一路走背字,先是开了一家饭馆,辛辛苦苦经营了一年。其间,老大和宋平为了给他拉生意,基本把所有的饭局都定在了那家饭馆,算是一种扶持。但到年底一算账,并不挣钱,二毛索性关了。歇了半年,二毛咬牙又在郊区的南山上搞起了养猪场,当时的肉价不错,二毛盘算着这回总该翻身了吧。他勤恳了半年,猪的长势也一片大好,该出栏时却碰见了猪瘟,光成年猪就死了四分之一,虽然控制住了,但他的猪却没人敢买。二毛又亏了老鼻子钱。

养猪失败后,二毛彻底没了心气与胆识,就开始无所事事,到处瞎混。但瞎混的日子更不好过,手头紧,并且一直紧。他厚着脸皮开始麻烦家里人。父亲、母亲看着二毛可怜,就给。老大、宋平想着毕竟是兄弟,也给。让人没想到的是,二毛要出习惯了。刚开始要时,神情还极不自然,把羞愧挂在脸上,话也说得哆哆嗦嗦,一副迫不得已的窘相,但后来越要越自然,也越要越理所当然,话更是说得理直气壮,你是我兄弟,我困难了,你不帮我,谁帮我。在二毛的亲情绑架下,宋平和老大一次次就范。但后面毕竟站着吕丽和白晓,在她们的警告下,宋平和老大也被要怕了,开始躲二毛。打电话不接,接了就说出差,要不就说手头也紧。二毛对兄弟俩展开了围追堵截,不接电话就直接来家里。手头紧是吧,那就比比谁更紧,二毛就坐在家里不走,直到兄弟俩拿出钱来。宋平和老大觉得这哪里是兄弟,分明是流氓与无赖,对二毛痛恨不已。但痛恨归痛恨,他们拿二毛毫无办法,每次他们要和二毛彻底翻脸时,二毛就使出杀手锏,说最后一次。那就最后一次,兄弟俩松了一口气,痛痛快快地给钱。但没想到的是二毛说的最后一次其实是蜥蜴的尾巴,断了还可以长着无数个最后一次。兄弟俩对二毛彻底失望,但失望有个屁用,二毛就像吃定他们一样了,照样登门。更奇怪的是,兄弟俩虽然有一百个不情愿,但最终总能被二毛挤出钱来。有时兄弟俩想想便觉得荒唐,他们其实是被要麻木了,看来,二毛要成了一种习惯,他们给也成了一种习惯。

此刻,宋平苦笑一声说,彼此彼此吧,其实当初二毛开的那家饭馆不该急着盘出去,开饭馆是需要积累人气的,一年持平没什么可气馁的,我相信只要坚持下去一定会有不错的结果,二毛就是心急了点,不听劝。

就他那智商还搞什么养猪场,老大义愤填膺地说,害了猪瘟就猪瘟吧,换个人都会藏着掖着,他还抱着旧观念不放,什么以诚为本,结果倒好,他一说,谁还敢来买他的猪,他倒是对别人诚心诚意了,但猪场彻底垮掉了。

真是一个不成器的东西,现在都成家里的祸害了。看见老大和宋平升腾起来的怒气,母亲忍不住说,就说你们兄弟俩吧,自从工作后就再没让我操过心,一步一个脚印,做事越来越沉稳,也越来越好,可那个狗东西,好像心智越来越不成熟,越活越倒退,真不知他小时候的机灵劲哪里去了。

老大和宋平不仅注意到母亲脸上的愤怒,更注意到母亲眼睛深处的一丝迟疑甚至软弱。这其实是母亲一贯的作风,当初老大和宋平向母亲告状,说起二毛要钱时的种种无赖,母亲脸上挂着的就是这种恨其不争的沉痛,真是个不要脸的东西,我说过,只求你们一次,你们以后想给就给,不想给可以不给,真是气死我了,但你们之间毕竟是……母亲突然不说了,脸上的怒火也变得模糊不堪。

此刻,老大和宋平听出了母亲的弦外之音,当着全家人的面,母亲还是想给祸害二毛留点面子。二毛的面子可以不给,但母亲的面子无论如何都得给。老大和宋平对视了一下,不再控诉二毛的种种不是。

母亲压制住了怒火,但心里毕竟不好受,她开始转移战火,她把身子完全探出来,对着父亲恶狠狠地说,都是你当初把二毛推给了我,只顾着自己风流快活,现在好了,二毛成了这个样子,你说说你心里愧不愧?

父亲哆嗦了一下,脸色一片黑红,但他还是唯唯诺诺地说,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

晚饭后大家都回房了,宋平留在客厅里看电视,还是 “棋坛纵横”,刚看了半局,老大洗完澡也到了客厅。老大看了一眼电视,惊奇地说,你也喜欢看下象棋?宋平从那个 “也” 字捕捉到什么,岂止爱看,更爱下,平时有事没事就和同事们下一盘。老大也是一个象棋迷,试探性地问,那咱们摆上一盘?宋平兴奋地说,那敢情好啊。

老大和宋平把客厅翻了个遍,也没有翻出象棋来,但两人的棋瘾上来了,就出去买。最终还是宋平去买的。回来后,看见父亲也在客厅坐着。老大说,爸说他是个棋迷呢。父亲摆摆手说,我更爱看别人下,你们兄弟俩下,我观战。

老大和宋平就摆开了棋盘,约定只下三盘。第一盘宋平赢了。第二盘老大改变了策略,用 “连环马” 对付宋平的 “当头炮”。父亲遵守着观棋不语的协定,但连连点头。结果老大赢了第二盘。第三盘宋平不架当头炮了,先拱了一步兵。这明显是一个慢手,老大先是一愣,接着便是狂喜,他架上了当头炮。进入对峙后,宋平的那一步兵起到了奇效,战局急转直下,对老大相当不利。父亲终于沉不住气了,给老大支了一招,让跳马。老大已经没招了,半信半疑地跳了一步马。又走了两步后,老大才发现这是一步妙招。到了尾声,父亲首先表态说是和棋,老大认真地估摸了一个形势后,也认为是和棋。宋平多少有些不甘,但也只能是和棋。他笑着说,爸,没想到你才是高手啊。父亲立马摆手说,哪能啊,我是瞎猫碰个死耗子,就是在那胡乱一说,还是老大自己的智慧。

下棋在一团和气中结束,并且约定明天晚上继续。宋平上楼时,才突然意识到这是第一次没在谈论二毛时,和老大能够轻松愉快地待上两个小时。

到了“天涯海角”,整个梯队全乱了,首先是母亲,或许她觉得父亲给她服务是应该的,是对她的一种补偿,她带着呵斥与命令的语气让父亲不停地给她拍照。父亲屁颠颠地照办,还向母亲提出合理化建议,母亲嘴并不软,不就照个相吗?事还不少。母亲骂归骂,但该侧脸侧脸,该展臂展臂。其次是朵儿和静静,这对姐妹更是无所顾忌,完全恢复到童年时的亲密无间,不停地说笑。

而宋平呢?和老大走在一起,嘴里不停地讨论着什么棋局。白晓顿时有一种失落感。不知不觉中,白晓和吕丽落在了队伍的最后。当两人意识到了,不由慌张地看了一眼,更不由向对方露出更加虚假的微笑。白晓的嘴哆嗦了一下,她想说点什么,一切都是权宜之计,等回去后,还是各自过各自的日子,只要能从目前的尴尬与困境解脱出来就成。

可她刚一张嘴,话却首先从吕丽嘴里冒了出来,我其实一直欠你一个解释,当初我们和校长是比较熟,但正因为熟,我才知道他是个六亲不认的人,原则性问题更是没得说,那时我们的心态不好,说得一些话估计也不好听,你不要往心里去。

哪能呢,当初你们同意把妈的旧房让我们过户,那可是天大的恩情,朵儿能有今天的成绩,都是你们的功劳。

我去年住院时,你还托二毛送来一千块钱。

白晓一愣,但又马上变过脸来,结结巴巴地说,那,那不都是应该的吗?

相比这下,我就做得不到位了,吕丽拉住了白晓的手说,我怎么说还是大嫂呢,可我小肚鸡肠,不配哩。

白晓也慌忙说,看嫂子你说哪里话,应该是我们做得不到位才是,都是我们不对。

白晓和吕丽从虚情假意出发,理所应当获得了虚情假意般的和解。但不管怎么说,两个人都暂时轻松了许多。吕丽说,这个“天涯海角” 还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白晓说,可不是吗,真美。

晚上吃饭的时候,白晓和吕丽也抢先说话,白晓笑嘻嘻对着母亲说,妈,问你一个事,每次让宋平洗澡他都是推三阻四,发三遍火,才不情愿地去洗,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是小时候一洗澡就要挨打。

吕丽也接着说道,可不是嘛,妈,老大也有这个毛病,就是不爱洗澡,是不是也是小时候留下的心理阴影。

现在的母亲完全从宋平的身侧挺了出来,坐得端端正正,听到白晓和吕丽的抱怨,先是习惯性地沉了一下脸,却又被一种奇异的浮力推了上来。母亲笑起来说,那时在地里刨食吃,一天到晚累得要死,可他们都是野小子,都不省心,实在没力气打,便先给他们记上账,等到过年前洗澡时,一起算。

奶奶,什么叫在地里刨食吃?朵儿好奇地问。

就是面向黄土背朝天,向土地讨生活,母亲感慨地说,那时候自然条件恶劣,活尤其重,到了冬天也不得闲,要拉沙,那时的冬天可真冷呀!零下四十多度,前面烤着火,后面却已经冻透了。我最怕的还是掰苞谷,一人两行,从条田这头到那头,里面密不透风,更是闷热无比,不一会儿,两只胳膊就被苞谷叶划出无数道口子,被汗水一浸,火辣辣疼。

母亲的苦水一点点倒,她的记忆力好得惊人,很多苦难的细节宋平都是第一次听母亲说。母亲一般从不说自己吃过的苦,但不知今天怎么啦,就像在开个人的忆苦大会,滔滔不绝,无论如何停不下来。

宋平越听越觉得羞愧难当,说实话,他只记住了母亲对他的粗暴以及母亲对他内心成长的忽视,但正是性格暴躁的母亲背负着生活的全部重担孤独而倔强的前行,和父亲离婚后,更是含辛茹苦,直到把他们三个都送进大学。对母亲来说,生活就是苦难本身,而他在内心却和母亲保持着可怕的疏离,他虽然在表面上对母亲唯命是从,但更是一种漠然的表现,他不是最怕单独和母亲待在一起吗?他不是一直都无法克服和母亲无话可说的困境吗?与母亲所遭遇的一切相比,他活得简直太矫情了。

母亲终于住了嘴,脸上是一种恍惚的光神态,就像继续被过去苦难的记忆抓住不放。宋平的眼圈红了,同老大一起站了起来,哽咽着说,妈,是我不好,是我们不好,从来没有真正体会到你有多难。白晓和吕丽也被母亲的苦难深深打动,她们也站了起来,接着便是朵儿和静静。唯一坐着不动的是父亲,他把头深深地低下,再低下。

初四的旅游没按计划进行,连着走了三天,大人们都累得不想动。李管家最终只带走了朵儿和静静。母亲提议自己买东西做饭,她看了,厨房里什么佐料都有。过年不自己做几顿饭总是不得劲,感觉不像过年似的。母亲又补充道。母亲的提议得到了白晓和吕丽的热烈响应。

婆媳三人出门了,父子三人更是逍遥自在,立马把象棋摆上。老大提议和父亲下,看看父亲的棋艺到底如何。宋平怕父亲有所保留,说道,对弈讲究的是倾其所有,这是对对手最大的尊重。父亲迟疑了一下说,那好,我就认真和你们下几盘。

父亲和兄弟俩各下了两盘,把兄弟俩杀得丢盔弃甲,灰头土脸。父亲杀得兴起,本性暴露出来了,让兄弟俩联手和他下。老大和宋平也都输红了眼,立马接受。刚把棋摆上,婆媳三人回来了,手里拎着海鲜与蔬菜。白晓饶有兴趣看了两眼说,你们怎么一起对付爸,有点不讲道理吧。宋平苦着脸说,没办法,爸的棋艺实在是厉害。母亲禁不住也过来瞅了两眼,鼓励着兄弟俩说,对,就一起对付这个该死的老东西。

但父亲的棋艺确实高,兄弟俩联合都不行,连输了两把。在厨房里做饭的母亲惦念着战局,出来过问。老大沮丧地摇了摇头。母亲不由骂道,真是吃独食吃惯了,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放过,有你这样的爹吗?父亲赶紧低头认错,又对着兄弟俩低声说道,这盘无论输赢,对外一律宣称是我输了。兄弟俩的目光都在棋盘上,漫不经心地说,晓得了。母亲回到厨房,还不罢休,继续向白晓和吕丽指责父亲,真没见过这样的爹,连下个棋都这么较真,没当爹的一点德行。白晓和吕丽笑着望着母亲,她们注意到母亲的口气虽然严厉,但嘴角含着一丝笑。

父子三人下了一天的棋,老大和宋平总共才赢了两盘。晚饭后,兄弟俩结伴出去走走,说是走走,其实是商量一下对策。商量好了,回来却找不到父亲。正困惑着,便看见母亲从自己房里出来,贼头贼脑的,生怕引起兄弟俩的注意。兄弟俩假意摆着棋,不看母亲。母亲顺顺利利地出了门。

初五,朵儿和静静也玩不动了,待在了家里。午饭时,大家的话题不由又落到了二毛身上。

父亲站起来说,二毛当初是判给了我,但我又不负责地推给了你们母亲,二毛的后果理应由我全部承担,我已经想好了,回去以后就和二毛一起开个琴行,我毕竟从歌舞团退休的,里面的道道都懂,并且可以请剧团过去的同事来授课,他们都是一流的,我也就剩下这点资源了,但我可以保证能彻底解决掉二毛的生存问题。

父亲的话不由让大家深感振奋,不由都站了起来和父亲碰杯。只有母亲还坐着不动。父亲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母亲身上。母亲的身子开始抖,剧烈地抖,但她始终不看父亲。

虽然父亲表了态,但大家的话题还在二毛身上。母亲开始给大家说二毛小时候的顽劣。由于隔着岁月,竟体味出一种别样的野趣与美好。说得朵儿和静静几乎笑弯了腰。母亲没说到的地方,老大和宋平进行补充,大家一直说,一直笑。

说完了二毛童年与少年时的顽劣,大家竟然觉得不过瘾,又继续说下去,像要把二毛这四十多年的路梳理一遍似的,但奇怪的是这一总结,在大家面前的却是一个耳目一新的二毛。二毛曾经对爱情的执着,对朋友的真挚与轻信,做事时的朴实与认真……在越来越复杂的世界,二毛竟越活越单纯,越活越有一颗赤子之心。当然,他对家里人的无赖与流氓相也可以作别样的理解,无依无靠的二毛唯一能依仗的便是亲情,他在亲情里肆意妄为,任性而霸道,他一次次勒索着老大与宋平,让手足之情淡漠的他们一次次交出血脉与亲情;
他一次次麻烦着母亲,让母亲那颗暴躁的心一次次变得柔软;
他一次次威逼着父亲,让父亲懂得什么叫作责任与担当。他充当着整个家庭的信息源,不动声色中努力平息着老大与宋平两家的矛盾与隔阂,他在整个家庭中起着必要的并联与串联作用,让整个家族最终汇合一处。祸害二毛,被时代所淘汰的二毛,被所有人曾深深鄙视与不屑的二毛,其实是整个家族最不可或缺的人!

大家一边感慨,一边议论,对二毛充满了怜惜与同情,更对二毛充满了担忧。二毛始终不见人影,电话也无法接通。大家不由种种猜测,难道是被债主堵到家里,无法脱身?难道二毛又遭遇到更大的麻烦,连手机都关了,难道……

母亲让宋平再打个电话试试。宋平打了,并开了免提。二毛电话那边响起一段二胡独奏——《二泉映月》。所有的人都在静静地听,等待着二毛那欢快的声音响起。窗外是海,正耸着脊背,慢慢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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