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文选》中,“杂拟”,类诗歌的特点

时间:2023-06-25 16:35:03 来源:网友投稿

高 歌 张春燕

从总集收录的角度来讲,《昭明文选》 “杂拟” 类诗歌体现了萧统的文学观;
从诗歌创作实践上来讲,它又能体现出杂体诗本身所具有的特点。

在《昭明文选》 “杂拟” 类诗歌中,西晋陆机的《拟古诗十二首》和张载的《拟四愁诗一首》被列在首位。模拟创作首先要从原作体式出发,追求形似。如陆机和张载对原诗只进行了字句的替换和增减。《文选》中选录的是张载《拟四愁诗》的第四首。《四愁诗》为张衡诗作,原诗四章,描写的是思美人最后求而不得。其原诗每章所处方位不同,美人赠予诗人的礼物也不同。组诗按照思念、打算追寻、流泪、伤感的顺序来叙述,四首诗都运用了比兴、回环的手法,结构、形式一致,具体填充内容不同。张载《拟四愁诗》在题材、体裁、风格上都对张衡的《四愁诗》做了机械式的模拟。而诗题中的 “拟” 字已经表明作者是有意识地在模拟前人的手法。张衡《四愁诗》中的 “我所思兮在雁门” “欲往从之雪雰雰” 中的固定句式 “我所思兮……” “欲往从之……” 被张载直接借用,有的诗句只是个别字的改动,如 “美人赠我” 改成了 “佳人遗我” 。明显的不同之处是张载的拟诗比原诗增加了一句,结构更加工整,愈趋向于完整的七言诗体,但整体上追求的还是形似的机械式模拟之法。刘铄的《拟古诗二首》采用的也是这种模拟方法。正如贺贻孙所说:
“将古人机轴语意,自起至讫,句句蹈袭” 。[1]

拟古诗在形似的基础上,还应追求神似,只有形神兼备才能够达到模拟的最高艺术境界。如范云被选入《文选》的《效古诗一首》:

寒沙四面平,飞雪千里惊。风断阴山树,雾失交河城。朝驱左贤阵,夜薄休屠营。昔事前军幕,今逐嫖姚兵。失道刑既重,迟留法未轻。所赖今天子,汉道日休明。

范云是齐梁时期文坛领袖,身为南朝人,却能将边塞诗写出北方苍茫的感觉,十分难得。

“寒沙四面平,飞雪千里惊” 将北方大漠苍茫辽阔的场景生动刻画出来,以 “左贤(王)” “汉道” 等古代军事意象体现作者豪迈之情。此诗与汉代全盛时期的文学风格相似,充满昂扬向上之气象。在齐梁婉约文风中,此诗独树一帜,仿佛汉武帝时北方边塞将士所作。诗人将北方边塞风貌和战斗场景描述得真切可感,可谓形神兼备。

再如江淹的《杂体诗三十首》与其他 “杂拟诗” 不同。其他 “杂拟” 诗人与被拟诗人、诗作情感均有契合之处,如谢灵运、袁淑、鲍照所处时代与原诗时代有相似之特点,陆机、刘烁、张载拟诗为自身文学技巧的凸显,陶渊明拟诗为自我展现,范云、王僧达拟诗为作者一时情思的表达。而江淹《杂体诗三十首》与被拟作家们有不同的时代、背景、性格,有的诗作是作者的自我映射,大多数作品为江淹代他人人格而作,与江淹的人生、情感并无交集,却模拟得形神兼备,如《杂体诗三十首》中的《陶征君潜田居》:

种苗在东皋,苗生满阡陌。虽有荷锄倦,浊酒聊自适。日暮巾柴车,路暗光已夕。归人望烟火,稚子候檐隙。问君亦何为,百年会有役。但愿桑麻成,蚕月得纺绩。素心正如此,开径望三益。

这首诗模拟的是陶渊明的田园诗《归园田居》。描绘的是闲适的田园生活,用的是陶渊明的口吻,自然纯朴的语言模拟得极为逼真,神似陶渊明的诗风。值得一提的是, “萧统将《杂体诗三十首》全部录入,可见对其艺术价值是持重视肯定态度的” 。[2]

另外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八首》、鲍照《学刘公干体》等,也都是对原诗体式风格的模写。从杂拟诗的演进来看,萧统首先肯定的是杂拟诗追求对原诗形似的机械式模写。然而,从入选《文选》的 “杂拟” 类诗歌数量上来看,萧统更为看重的是凸显诗人个性与风格的形神兼备的模拟之作。

文学与时代是紧密相连的,文学作品必然会打上时代的烙印。杂拟诗创作首先要尽量贴近原诗的风格,这就是 “袭故” ;
在创作时,作者又会融入自己的人格与诗风特点,力求创新,这就是 “弥新” 。袭故弥新相互融合是杂拟诗在创作手法上的突出特点。如鲍照的《学刘公干体一首》:

胡风吹朔雪,千里度龙山。集君瑶台上,飞舞两楹前。兹晨自为美,当避艳阳天。艳阳桃李节,皎洁不成妍。

刘公干为 “建安七子” 之一的刘桢。刘桢的诗歌以气势取胜,具有壮气爱奇的特点,往往抒发的是一种奋发的气概。元好问在《论诗绝句三十首》中说:
“曹刘坐啸虎生风,四海无人角两雄。” 形容的便是刘桢诗歌所体现出的壮气。刘桢的《赠从弟》共三首,鲍照模拟的是第三首:

凤皇集南岳,徘徊孤竹根。于心有不厌,奋翅凌紫氛。岂不常勤苦?羞与黄雀群。何时当来仪?将须圣明君。

诗中以凤凰喻贤士,黄鸟喻群小,谓贤士不与群小为伍,自愿离去,以待明时。此即钱仲联所谓的 “明远此篇取喻及其结体,盖学之” 。[3]鲍照与刘桢的性格、人生经历都极其相似,均为内心骄傲且仕途坎坷之人,空有才华与盛名却一生郁郁不得志。刘桢与曹丕情同兄弟,曹丕向众宾客引荐夫人甄氏,他人都匍匐于地,独刘桢平视不避。曹丕没有介怀,曹操却要治刘桢大不敬之罪。后虽被免罪,刘桢却从此不再受重用。鲍照一生沉于下僚,曾任刘宋武帝近臣,仕途光明,不久后却被外放秣陵令,开始了后半生坎坷无依的生活。

性格与人生经历的相似,应该是鲍照选择刘桢的诗歌进行模拟的主要原因。他的《学刘公干体一首》首先还原了刘桢《赠从弟·其三》的思想内核:作者希冀被朝廷赏识重用。从结构看,鲍照的拟诗与刘桢的诗一样简洁却微言大义、结构严谨。但同时鲍照又能袭故弥新,在思想、修辞、结构方面进行创新拟写。鲍照的拟诗为组诗,共五首,萧统选取其中的第三首收入《文选》。这是因为第三首不仅情感含蓄、审美价值高,符合儒家的中庸思想,同时也符合萧统 “盖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 的选录标准。

鲍照的拟诗每句表达的都是相对完整的意义,结构上与刘桢原诗一样简洁严谨,又时有转折,具有一定的创新性。《学刘公干体一首》首句用比喻的修辞手法, “朔雪” 喻高洁贤士,也是诗人的自喻。朔雪伴随着北风而来,度过龙山。颔联写雪花集于瑶台之上,这是对雪花的位置与静态形象的描写。

“两楹” 应指正殿。洁白、小巧的雪花越过千山万水来到君主的正殿。鲍照是借刘桢之口表达己意。仕途上,鲍照一直沉于下僚,诗中的雪花就是鲍照的自比。然而诗的后四句突然话锋一转,写雪花应避开艳阳天。艳阳天桃李争艳暗示洁白渺小的雪花将无容身之地。桃李争艳引人注目,鲍照的拟诗巧妙地将桃李与雪花对立。诗中的 “桃李” 和 “艳阳天” 指的是庸俗的世界。表面上突出 “艳阳天” “桃李” ,实际上是突出雪花的悲剧,也就是鲍照自己的悲剧。

鲍 照的 拟诗 中出 现 了 大 量的 景物 意象 :
“ 风” “雪 ” “ 山” “ 君 ” “瑶 台 ” “两 楹” “艳 阳天 ” “ 桃李 ” 等 ,这 些意象含蓄地表达了诗人的情感。《学刘公干体一首》中落入瑶台却最终融化的雪花寄托了鲍照的情怀,将自己对仕途既希冀又绝望又愤懑的情绪表现得淋漓尽致。鲍照取刘桢诗歌之精华的同时又能创新。

《文选》 “杂拟” 类诗中,还有许多诗作都能在袭故的基础上弥新。例如江淹《杂体诗三十首》中的《孙廷尉绰杂述》:

太素既已分,吹万著形兆。寂动茍有源,因谓殇子夭。道丧涉千载,津梁谁能了?思乘扶摇翰,卓然凌风矫。静观尺棰义,理足未尝少。冏冏秋月明,凭轩咏尧老。浪迹无蚩妍,然后君子道。领略归一致,南山有绮皓。交臂久变化,传火乃薪草。亹亹玄思清,胸中去机巧。物我俱忘怀,可以狎鸥鸟。

孙廷尉即孙绰,官至廷尉卿。这是一首阐释玄理且以之述志的诗。作者深刻领会原诗的写作意境,先写宇宙的尽自然之性,万物的同齐一之态,次写欲求超拔私见笼罩的世俗,体悟君子之道。

“冏冏秋月明,凭轩咏尧老。” 选取秋月、凌风、鸥鸟等玄理味道十足的意象, “浪迹无蚩妍,然后君子道。领略归一致,南山有绮皓。” 描述与好友共同探讨人生,感叹时光的流逝。于 “物我俱忘怀,可以狎鸥鸟” 中可见诗人善于揣测原诗物我偕忘的心境。意境典型、内涵丰富,为历代学子的模拟树立了经典范例。

江淹的拟作最令萧统欣赏之处在于他能够根据不同诗歌的题材、内容,乃至所拟对象的人生经历、心态变化等细节来精致刻画,杜绝千篇一律,避免复读的累赘,做到袭故弥新,还原诗歌本色。江淹 “杂拟” 手法的运用将诗体的创新,与文学艺术的审美完美结合,同时也体现了六朝文学发展过程中的新形态、新思路、新动向。

能够被萧统选入《文选》 “杂拟” 类中的诗歌,都是极具艺术价值的典范之作。拟作者们不同,所模拟的原诗风格各异,却能够做到情韵兼通。六朝诗歌创作非常重视情感的抒发,陆机提出的 “诗缘情而绮靡” ,就是针对诗歌创作构思中的情感抒发说的。拟古诗的创作不单纯是为了拟古,而是要通过拟古来抒情。同时,拟作者还要力求使拟诗与原诗神韵相通,这样才能称得上是拟古诗中的典范之作。萧统身处这个重情的时代,《文选》的 “杂拟” 类诗歌的选录原则就是情韵兼通。如江淹《杂体诗三十首》中的《刘太尉伤乱》:

皇晋遘阳九,天下横氛雾。秦赵值薄蚀,幽并逢虎据。伊余荷宠灵,感激徇驰骛。虽无六奇术,冀与张韩遇。宁戚扣角歌,桓公遭乃举。荀息冒险难,实以忠贞故。空令日月逝,愧无古人度。饮马出城濠,北望沙漠路。千里何萧条,白日隐寒树。投袂既愤懑,抚枕怀百虑。功名惜未立,玄发已改素。时哉茍有会,治乱惟冥数。

该诗模拟的是 “五胡乱华” 时期,刘琨于北方抵抗少数民族,希冀收复晋朝国土这段历史时期的诗歌风格。刘勰在《文心雕龙·才略》篇中评价刘琨的诗风是 “雅壮而多风” 。[4]刘琨的经历决定了他的诗歌风格。刘琨一生富有传奇色彩,西晋前期他曾依附于奸臣贾谧,为 “金谷二十四友” 之一,与金谷园主人石崇关系密切。贾谧构陷愍怀太子,石崇是抢劫胡商出身,均非良善之辈。

“八王之乱” 中刘琨辗转于多位王爷之间。而 “五胡乱华” 时期刘琨反而成为忠臣,他的思想产生了巨大转变。前期崇尚清谈亦腐化堕落, “五胡乱华” 时期他忠于晋室,安抚百姓,在北方抗击少数民族希冀收复失地,最终失败死于盟友之手。王夫之评价他:
“琨乃以孤立之身,游于豺狼之窟,欲志之伸也,必不可得。”[5]可谓悲剧英雄。

江淹的拟诗模仿刘琨,情感神韵都惟妙惟肖。刘琨生活的时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汉族中央政权被少数民族政权推翻,这对当时统治阶级及刘琨都造成了巨大的思想震荡和创伤。贵族门阀在西晋腐败、阶级固化的社会环境下自诩为天之骄子,非常歧视少数民族百姓。朝廷对底层百姓剥削非常严重,对少数民族更是变本加厉。后来各地流民起义多为少数民族百姓。

“八王之乱” 时,各宗室更是为筹措钱款而贩卖少数民族为奴。因此,面对少数民族政权凶狠的攻击与清算时,原贵族们的心理落差是巨大的。而刘琨豪放、气壮的个性与时代造就的复杂情绪相互交融,形成属于他的诗风。

诗中的 “空令日月逝,愧无古今度。” 是对过去浪费时间的悔恨。

“投袂既愤懑,抚枕怀百虑。功名惜未立,玄发已改素。” 则抒发了对恢复失地的期冀与对现实落差的愤懑。

“时哉苟有会,治乱惟冥数。” 表达的是最终意识到无力回天的无可奈何。刘琨的复杂情感被江淹模仿得惟妙惟肖。

《刘太尉伤乱》大量化用刘琨诗句。

“皇晋遘阳九,天下横氛雾。” 化用的是刘琨《答卢谌诗》中 “厄运初遘。阳爻在六。” “哀我皇晋。痛心在目。” 江淹诗用 “阳九” ,刘琨诗用 “阳爻在六” ,都引自《周易》,用卦、爻来暗示晋朝命运坎坷。江淹拟作基本化用刘琨《答卢谌》与《重赠卢谌》两诗,其中感情线大多化用后诗。《重赠卢谌》为刘琨绝命诗,因此情感更复杂、深沉、真挚,表达诗人真切的心路历程。全诗字字血泪,引人共鸣。刘琨空有一腔爱国热血却终死于盟友之手,尤其具有悲剧色彩。在江淹拟诗中大量化用《重赠卢谌》。江淹拟诗是刘琨一生的写照,此为江淹拟作独到之处。

《重赠卢谌》中刘琨大量使用历史典故,江淹拟作中也是如此。

“抚枕怀百虑” 对应《重赠卢谌》 “中夜抚枕叹” ,运用 “枕” 的意象,反映出刘琨夜不能寐之情景。

“功名惜未立,玄发已改素。” 对应《重赠卢谌》 “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 借用 “功名” 映射刘琨内心昂扬远大的理想,以及与残酷现实的落差。

“时哉茍有会,治乱惟冥数。” 对应《重赠卢谌》 “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 这两句将刘琨的情感表述得十分准确,即已一败涂地再无翻身之机会,承认现实之悲苦的状态。这是实写,理性承认现实之状态。

“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 则以虚显实,烘托作者无奈之情。刘琨用自身血肉感知残酷之现实,而江淹无此经历,为旁观者视角,因此语言更为理性。江淹拟诗创作成就巨大是因其善于深入观察。从其经历即可看出江淹对局势深入苛察,拥有识人之明。江淹一生颇为传奇,他出身贫寒,但后来身居高位,都源于他能对诡谲的政治形势观察入微,并择其明主而辅佐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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