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每夜(小说)

时间:2023-07-14 09:40:03 来源:网友投稿

费名

每天早上七点,在上班早高峰到来之前,阿月将小超市的卷帘门准时打开。

她每天都把自己收拾得整齐利落,丸子头和额前的刘海一丝不乱。入秋后,她总穿一件褪色的米色中长款风衣, 出门前要一熨再熨。

这个季节,早上七点的小县城天色微亮。

阿月每天到店后第一件事便是准备早餐。茶叶蛋、两种口味的黄桥烧饼、豆浆,还有两种口味的烤肠。

老顾客都知道,酱红色的是正常口味的“純”肉肠,另一种粉红色的烤肠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骨肉相连”,辣味的。

临街的窗前摆放着一张银灰色双人位窄长餐桌,但只配了一把低靠背椅子。

烤箱顶部显著位置有早餐的价目表:肉肠二元,豆浆二元,茶叶蛋二元,黄桥烧饼(牛肉馅、梅菜馅)三元。

大约八点半,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大男孩匆匆进店。他要一个烧饼、一个茶叶蛋、一杯豆浆和一根烤肠。

高中生熟练地用微信扫码支付,特意说,我要梅菜馅的烧饼,还要“骨肉相连”。

阿月慵懒地说,那两样都没有。

高中生指指粉色的烤肠。

阿月说那是客人预订的,只此一份。

阿斌早早停下黑头车,急匆匆来到小李记,占住临窗的餐桌。他瞅瞅手机,比往常早到了半个钟头。这两个怂,真磨叽,他嘟囔着。

两年前,阿斌在新入驻县城的飞速快递谋到一份差,驾驶一辆厢式货车,整车涂满黑漆,有飞速硕大的标志,全县独此一辆,很是扎眼。

一大早要赶到五十公里开外的A市,把当天的快递运回,半下午要将当天新收的快递运往A市。简单明了的活计,不需要复杂的思考,只需要一点点车技和力气,而这些,阿斌恰好都有。

他打开一斤装的绿标红星二锅头,自斟了一杯。那两个磨叽的家伙颠颠着前后脚进来了。斌哥,斌哥。矮点的是小伟,瘦长的是阿阮,都是阿斌打小一起长大的。

你们两个闲怂比我还忙?自罚一杯。

阿斌冲着远处的吧台大吼,老板,老四样。

不一会儿,伙计麻利地端上四盘菜,油炸花生米、蒜泥黄瓜、红油耳片、红油猪头肉,早给您备着呢。

三个人齐刷刷碰了一杯,开始闷头吃。

又碰了一杯。阿斌说,A市又多了几家快递。顿了顿,他见那两个怂全然没有领会,接着说,好几家新快递都要挖我。

小伟和阿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阿斌。一个月开多少工资?阿阮先开口。

阿斌轻蔑地冷笑一声,这几个小老弟,风口都没看准,敢和飞速斗?

只有阿斌心里清楚,自己在飞速的美差,是一个在县城某局任职的远房亲戚顺手送来的人情。阿斌上门感谢时,亲戚硬是将他挡在门外,只露出一道缝隙,医用蓝色口罩将脸捂得严严实实。

远房亲戚并不想让人知道有阿斌这样的穷亲戚,更不想有任何理由让阿斌在公务员居住的小区频频露脸。

阿斌将水果原路提回,愤愤地想,总有一天,老子要活出个模样来让你瞧瞧。

在小李记,每次喝到最后,总是阿斌骂骂咧咧地收场,这个破地方,老子早晚要走,老子早晚要走。

阿斌所说的破地方,就是他和小伟、阿阮生活的W县。人口只有五六万,街道只有两三条,广场却有好几处,有一个甚至超过了A市的大广场。县长一次在电视直播里说,W县有西部最大的广场。

W县也是阿月生活的地方。

城西工业区一家化工厂,是阿月父母的工作单位,他们结婚两年后,分到一套十几平方米的工房。阿月的第一声啼哭,就是在这间简陋的工房里发出的。

乖巧的阿月被视为掌上明珠,高中最后一年的一场秘密恋爱,让她永远留在了W县。

这样的结果,让阿月的父母感到无比痛心。但还是费尽手段,让阿月成为化工厂的一名合同制化验员。他们认为,这是一份相对体面的工作。

每月几百元的工资,阿月本人也似乎心满意足,关键是,她可以和那个让她心动的男孩阿斌天天厮守在一起。

阿月偶然发现,这一年来,她在烟草公司网站上订的货总是到不全,特别是一些紧俏的中低档烟。烟草公司每周四的配送,要么没有,要么只有一二条。

但她只关心每包十六元的短支翻盖兰州。这种紫红色烟盒的香烟曾风靡一时,阿月收银台后面的烟架上,紫红色短支翻盖兰州始终有一席之地。如果只剩最后一盒,阿月一定要将它保留在烟架上,直到下一个配送日到货。

中午,阿月将早餐保留下来的一根“骨肉相连”、一个茶叶蛋、一张梅菜馅黄桥烧饼、一杯豆浆一一加热摆入盘中,静静地坐在临街的双人餐桌旁,一点一点将它们送入腹中。

烧饼中的梅菜馅略有不足,或者“骨肉相连”的辣味稍稍欠缺,她都能一一捕捉到,并迅速打电话给供货商,严厉地指责。每次她都要强调,要给我最好的,别让我再打电话。

阿斌开着黑头车,将手机音量开到最大。某个网红主播在唱完一曲结束后,快节奏地报出一个个打赏人的名字,不停地表示感谢。

这是阿斌最喜爱的主播,翻唱的都是许巍的老歌。阿斌觉得,这个主播应该去参加“中国好声音”比赛。

主播每次翻唱许巍的《故乡》,阿斌都会泪流满面。

一次在小李记,他告诉小伟、阿阮,他在A市看到一辆银灰色加长款宾利,那才是他想开的车。

中午,有几个顾客绕着货架走来走去,另有几个瞅了一眼,便扫兴而去。

老板娘,你得补点货了。

阿月无动于衷。

有一段日子了,她不再主动给供应商打电话,在连锁店月度销售考核中,阿月总是业绩平平。有顾客问,不是二十四小时营业吗?为什么早早就打烊了?

下午,店里生意最冷清。

七点,准时收工。

她打开霓虹招牌的控制开关,将卷帘门重重落下。

白色灯光刺眼地衬出“每日每夜”红字店名。

阿月接手青城巷这家连锁超市时,在W县城里整整转了一个月。她要远离城西,离化工厂家属区越远越好。

合同期刚满,阿月便辞掉了化验员的工作。化验室里的试剂气味有害健康,化工厂已经三个月发不下工资了,破产的消息也在私下里扩散。

近二十年的履历,阿月会用极简单的两个字一笔带过,她平淡地说,一直都在做“销售”。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做过哪些“销售”,保险公司、售楼部、陵园、商场、农资农药……

后来看了许多转手的超市,一下子相中了青城巷这家。她毫不犹豫拿出所有积蓄,甚至没有和上家讨价还价。

“每日每夜”,这就是阿月所要的感觉。

她把即将过期的食品从货架上清理下来,还有几样她始终厌恶的快餐食品,也清理了下来。

超市开张的第一天,早上七点半左右,一个中年男人走进店里,在面包架上挑了半天,径直走到收银台前。

几根烤肠均匀地在烤架上转动,一股香气扑面而来。

中年男人简洁地说,一根烤肠、一个茶蛋、一张烤饼。

阿月说,那是黄桥烧饼,有牛肉馅和梅菜馅的。

中年男人说,要梅菜馅的。

如果天气足够凉爽,阿月通常从青城巷步行回家。

从什么时候开始,阿月开始对阿斌心烦意乱?

她讨厌他身上的气味,讨厌他邋里邋遢,讨厌他说话的声音,讨厌他的所有。

阿斌对阿月的激情似乎也早已消退。

有一次,他们来到民政局的婚姻登记窗口办理离婚,递交材料的瞬间,阿月说,等孩子考上大学吧。

阿斌依然对阿月言听计从。每到周末,孩子从寄宿学校回来,阿斌不遗余力地展示自己的厨艺,阿月私下里想,这个男人菜做得算不上精致,却十分可口。

阿月喜欢临街的窗户,每天她都要擦拭一遍,然后打开窗户,让各种声音、气味川流不息地涌进店里。

开业第二天,中年男人依旧在那个时间出现,依旧点了那几样东西,站在路旁吃完后,优雅地叫车离去。

中年男人十分准时,几乎每天都是阿月店里的头一个早餐客。

某一天,阿月示意中年男人,可以到窗前那张简易餐桌就餐,不必站在路边。又一天,阿月告诉中年男人,今天有豆浆。中年男人表示可以来一杯。

从那天开始,中年男人的早餐变成了四样,他坐在那张简易餐桌旁,悠然自得。

阿斌故作神秘,A市要通高铁了,小伟和阿阮竖起了耳朵。

到西安只要三个小时,到北京也就七八个小时。

小时候,从W县到A市,坐汽车都要三个多小时。

什么时候通?

快了吧,高铁一通我就要走。

小伟、阿阮心领神会。

离开W县一直是阿斌的心愿。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留意那个中年男人的?阿月心头一惊。

供应商告诉阿月,有一款“骨肉相连”的烤肠最近走得挺好。阿月说,拿来试试吧。

第二天,她便将这款烤肠推荐给中年男人,口感不错,除非你怕辣。中年男人微微一笑。从那天开始,中年男人的早餐烤肠换成了“骨肉相连”。

每天下午六点半,中年男人又会准时出现在“每日每夜”了。一盒兰州,紫红色的。阿月找到了,说,十六元一盒,还是盘店时留下的。

遇到再紧急的事,阿月也要把下午这单生意做掉,然后才安心地打烊。

无论春夏秋冬,中年男人的衣着打扮始终是黑灰色系,颇具神秘感。春秋时节,中年男人始终穿一件垂度极好、小翻领式样的黑色中长风衣。在A市站过服装柜台的阿月,一眼就看出这件风衣价格不菲。

W县气象专家推测,W县这两年进入了暖冬。中年男人的黑色风衣便成为他在W县冬季里的独有标志。

夏天,中年男人身着黑色西裤和浅灰色长袖衬衫,西裤永远笔挺,衬衫上没有一道褶皱。

中年男人在阿月印象中始终朦朦胧胧,只有一个大概的轮廓。夜深人静,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的阿月,突然想起那个中年男人,他身高、发型和穿着都很清晰,但那张脸却始终不可捉摸。

阿月始终没有勇气和那个中年男人对视。她向中年男人推荐豆浆,推荐“骨肉相连”,她让中年男人打开手机上的收款码,让他在临街的窗前就座,阿月实际上有許多机会可以看清中年男人的模样。

但她从余光里似乎每次都能感受到中年男人礼节性的微笑中透露出的寒气。

阿月忍不住将这件事告诉了闺蜜。我有点喜欢这个男人。

闺蜜说,喜欢他什么?阿月说,就是有点喜欢。

在外人眼里,阿月与孩子的父亲阿斌仍然是一对和谐的夫妻。

邻居们从来没有听到他们家发出一星半点的吵闹声。

很久以前,阿月就不允许阿斌再靠近她,孩子考上寄宿学校后,家里的大卧室便成为阿斌的禁区,只有双休日孩子回家时例外。

“每日每夜”那个固定的早餐客出现后,阿斌对阿月来说,便如同空气般的存在。

最令阿月好奇的是与中年男人形影不离的黑色手提袋。上面有一个徽标,是普拉达的标志。这只手提袋一定伴随男人多年,皮质看上去十分柔软。

中年男人每次在临街的窗前享用早餐时,都将黑色手提袋倚靠在窗沿下,从不脱离他的视线。有几次,中年男人急速从手提袋里掏出一本黑色软面抄,飞速写下几行字,又将它放回手提袋中。

阿月总是期待中年男人临上计程车前,能有回眸。但每回那个中年男人都头也不回地离去,阿月便有些惘然若失。

这个夏天,阿月充满了期待。

经营“每日每夜”已快三年,孩子即将参加高考,阿斌也将彻底从她的视野里消失。

阿月计划着要为店里做一些装修,尤其要换一张正式的餐桌和配套的餐椅。她在某购物网站相中了一款银灰色餐桌椅促销套装,她觉得无论是款式还是色彩,都与那个中年男人十分相称。她毫不犹豫付了定金。

更换临街的窗户起初不在阿月的装修计划内,新餐桌餐椅组装好后,阿月便觉得临街的窗户有些老旧了,与银灰色桌椅完全不搭。给装修师傅付钱时,阿月有些心疼,但看到换窗后的效果,便觉得钱花得很值。

她坐在新餐桌前,试图模仿那个中年男人的姿势,想象中年男人脸上的惊讶和内心的喜悦。

那个清晨,与平时毫无异样。

中年男人依旧准时来到“每日每夜”,依旧自然地从阿月手中接过一成不变的早餐,依旧平静地坐在临街的窗前。

这一次,中年男人临上计程车前,若有所思地回眸,让阿月的心跳瞬间加速。

整个上午,阿月都感到回味无穷。这股激情渐渐消退后,阿月发现,中年男人那只形影不离的普拉达手提袋竟遗忘在银灰色的餐桌上。

阿月十分小心地将手提袋收存在收银台里。

他不像是一个粗心的男人。第二天,中年男人三年来头一回缺席了早餐。

第三天,那个中年男人依然没有出现。到了下午,阿月有些心神不宁了,她取出中年男人的手提袋,用湿巾反复擦拭,尤其在提手处,有几道细微的裂纹,阿月猜想它一定伴随中年男人很长时间了。

每天,她都将中年男人必点的早餐保留下来,始终保持温热,直到中午。有顾客执意要,阿月的态度则变得十分不友好,她说,这是定制款。

第四天,两个穿便装的男人来到店里,掏出证件,告诉阿月他们是警察,正在调查一桩刑事案件。他们向阿月展示了一张通缉令,上面有手绘的人像,阿月觉得似曾相识。

警察模样的男人将通缉令摊放在收银台上,说,这个嫌疑人每天都有“每日每夜”的消费记录。阿月下意识地用腿遮挡收银台。

对,他经常来买早餐,还有烟。

你们熟悉吗?

他就是一个平常的顾客,话很少。

再想起什么及时和我们联系。便衣警察留给阿月一个电话号码,还有那张通缉令,上面有悬赏十万元的字眼。

零零碎碎的传言很快串联起来。

某天晚上,大批警车和荷枪实弹的警察包围了“每日每夜”附近的一个居民小区。A市发生了一起恶性凶杀案,受害人是新安能化某高管,据说嫌疑人也是新安能化员工,目前下落不明。

阿月始终难以相信那个优雅的中年男人是一个被通缉的凶手。中年男人留下的黑色手提袋顿时让阿月心惊胆战。

W县依旧日复一日慢节奏地运转,通缉令上的中年男人始终没有露面,警方再也沒有向外界披露案件的进展。

过一阵子,阿月就会从收银台里取出黑色手提袋,用湿巾仔细擦除表面的灰尘。

三年了,她对中年男人留下的黑色手提包一直充满好奇,她对凭空消失的中年男人也始终充满期待。

她不再犹豫,打开中年男人留下的黑色手提袋。里面有一台千禧年索尼公司精工制作的CD随身听,银色表面磨损得十分严重。还有一张未拆封的CD,是汪峰的新专辑《也许我可以无视死亡》。

迟疑片刻,阿月拆开CD,装入索尼随身听。

汪峰沙哑的嗓音穿透了W县深秋的寒夜,阿月心底最隐秘、最温暖的那道防线彻底被撕裂:

也许我可以无视死亡

等到你不经意地来到我身旁

其实你轻轻的一个拥抱

就能唤醒我对这个世界的期待

……

责任编辑:方娜

猜你喜欢烤肠临街手提袋一口爆汁,85%含肉量的烤肠比路边摊香百倍电脑报(2023年1期)2023-01-10茶煮雪景青年文学家(2022年13期)2022-07-06《生生不息》系列衍生品吉林艺术学院学报(2020年5期)2021-01-21临街之窗(组诗)名家名作(2020年3期)2020-07-20手提袋阅读与作文(小学高年级版)(2019年4期)2019-04-20路边的小吃新作文·小学低年级版(2018年2期)2018-01-29手提袋好孩子画报(2017年7期)2017-09-13你喜欢吃的街边烤肠,到底是什么做的?妇女之友(2017年10期)2017-08-22张景芳东坡赤壁诗词(2017年3期)2017-07-05小熊手提袋娃娃乐园·综合智能(2017年7期)2017-05-17

推荐访问:每夜 每日 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