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寻谣”之旅

时间:2023-07-14 10:30:02 来源:网友投稿

蓝斯童

《旅者》是一篇关于土地、寻谣和生命成长的小说。“寻谣”一词,在本文的阐释中具有特殊的内涵,意指重新寻找和确立摇滚乐的正统、本源和信仰,这种寻找正是以摇滚精神在现实生存中的断裂和失落为前提的。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巅峰过后,曾经“鼓噪一时”的摇滚乐便一路颓势,在商业资本和消费文化的侵蚀下逐渐背离,淡忘了昔日的呐喊与反叛精神,而自我降格为以狂躁之风娱乐大众的文化商品,沉沦至老调重弹、语词空转的虚无境地。这种摇滚精神的断裂在小说中被呈现为一种近似无“根”的焦虑和生命困惑,既指向主人公音乐信仰的失落,也指向其对精神故土缺失的体认。

因此,作者别具匠心地安排了一场寻谣之旅,以女乐手陈四百为第一视角,讲述了其从北京辗转远赴西北荒原,于民乐县拜师学艺,渴望承传民谣之正宗的故事。通过叙写主人公对摇滚圈功利、狂躁、衰颓现状的反叛和逃离,小说在一定程度上完成了对摇滚圈乱象的反驳与质疑,但作者的叙述野心显然不止于此。借助对主人公千里寻谣、拜师学艺的成长历程的书写,小说所着意寄寓的其实是对音乐的本质、意义和边界,及其与生命的连接等问题的探询,并试图在土地、风、沙之间为这种触及存在的生命困惑寻找一个象征性的解决方案。

“旅行关乎甘肃省民乐县的土地与民谣,陈四百是一个陌客”。小说开篇的这句话,以简明、诗意的语言为我们揭开了寻谣之旅的面纱。目的地、目的与旅者,皆在这一句话中得到了清晰的陈说与指示。六年前,陈四百身无依傍,却以一人一琴的孤勇独身奔袭北京,凭着自己对摇滚的赤诚和信仰组建了四百乐队。六年后,陈四百身无分文,身背吉他,与鸡同乘,星夜兼程,只为于西北颓败的田野中找寻真正的民谣与信仰。在黄土地的风与沙之中,越过鸡群连缀的山河,“一张‘桂林山水”缓缓展开了陈四百在甘泉村的寻谣学艺之旅。

小说的寻谣叙事在总体上遵循线性的时间逻辑,但同时也辅以穿插叙事的笔法。在第二、三章节中,作者以插叙的形式使故事重返昔日北京狂欢迷离的鼓噪夜晚,叙写了陈四百面对功利喧嚣的摇滚圈现状时独醒于众人的自我困惑,以及其与队友的分歧、争吵,乃至最终的分道扬镳,既使得过去的回忆与现时的陈述之间形成了巨大的张力,也为陈四百离开北京而踏上甘肃之旅补叙了前因。随着人物思绪的流动,读者得以与主人公一同展开记忆的温习,回溯那一在人生中深具转折意义的夜晚——“时间的旅人”全国巡演的北京终局。

时间进入21世纪,巅峰不再的摇滚乐虽在文化工业批量制造的巡演和音乐节中得到了接续,但摇滚的受众面仍十分有限,而许多失却了现实批判力量的庸俗之作更是让大众对摇滚的认知基本停留于“狠”“躁”的物感表面。在深夜的北京鼓楼东大街的地下酒吧,吉他、贝斯、小号、电子琴和鼓合奏出激昂的乐章,与现场观众的忘情尖叫交织呼应。然而,在声乐喧哗的激情和宣泄之余,却无人追问摇滚真正的精神内核,无人在意音乐与现实生活、精神世界的连接,无人关切音乐在生命中的意义。癫狂而沉醉的观众们以最简单粗俗,也最直接快意的“牛”字表达自己对摇滚乐的称颂,用重复不休的“狠”“躁”二字概括自己对摇滚乐全部的认知与理解;
而四百乐队的其他成员更是纷纷以“牛”自许,唯酒精享乐和经济效益是瞻,甚至不假思索地将摇滚的本质与充满偏见的地域认知等同。

通过塑造这样一群浮躁癫狂、品味有限的摇滚乐迷,与这样一批功利世俗、失却初心的摇滚乐手,女主人公陈四百的个体形象与反思精神得以无限扩张、独立于其中:在狂躁的音浪和癫狂的激情中,我们看到的是她在舞台上沉重缓慢的循环踱步;
在巨大的喧嚣和沉醉的人潮外,我们看到的是她背对观众长跪不起的落寞背影。“生命可以自我满足吗?需要音乐来帮助实现吗?我的梦想究竟是什么?北京能承载我的梦想吗?”这些问题久久萦绕在陈四百的心头,使她深陷于生命无所归依的疲惫、困惑与分裂感中。正是在这种受到周遭人、事重重围困而不得纾解的处境下,陈四百选择抛弃巡演的浮华虚名,解散乐队,远离北京,离开被商业和娱乐侵蚀的摇滚乐,重新踏上寻找民谣、寻找信仰的旅途。可以说,她对摇滚的反叛既体现为行动层面的背离,同时也进一步延伸至知识结构和精神层面的质疑和解构。

在第四章中,人物的思绪被及时拉回,小说叙事亦复归于寻谣学艺的现时叙述中。从北京的凛冽晨风到西北的莽莽黄沙,场景的转换成为推动情节发展和故事讲述的动力。通过叙写主人公陈四百向老者马克西拜师学艺,并最终完成“造命”、重生的成长历程,小说寄寓了作者对生命成长、音乐本源与文化人格的重新体认,陈四百的学艺历程与老者的日渐垂暮构成了隐秘的对照,对调的时间和生命的流转隐喻着陈四百的自我蜕变。

《旅者》对拜师学艺这一情节的设置和处理頗具武侠小说之色彩。陈四百渴慕民谣之根的滋养,而民乐县正是乡谣的黄昏故土,于是她不远万里、跋山涉水地来到西北荒原,只为向老者马克西求师问道。老者马克西的琴艺是师传,小说以北方游牧民族乐器——火不思为西北乡谣的象征物,一传一承间的规矩与江湖传统并无大异。但饶有意味的是,马克西却并非什么暗藏山海的隐世高人,年届七旬的他和大多数西北农人一样,所拥有的不过是久事农耕的手掌与饱经风霜的面庞。年轻的时候,马克西确也曾收徒传艺,但在他的心中,琴与乐算不上什么理想和信仰,而不过是江湖上谋生的手艺,教的徒弟既不成气候,又赚不到钱,那琴卖了也便是了。马克西不明白什么摇滚与民谣之分,更不认得什么六根弦的吉他,执拗古板如他,坚信只有四弦的火不思才是“正经琴”。

因此,当作者开始讲述学艺的故事时,老者马克西与主人公陈四百的人物关系便始终处在某种微妙的紧张之中。作为粗朴的农人,马克西一开始便对外来的闯入者和异乡人陈四百充满警惕与敌意,不仅将其误认作偷鸡贼,还顺手抄起墙边的铁铲便要将她打将出去。而在了解其来意后,老者仍旧无法理解陈四百的理想与孤独,即使后来勉强收其为徒,三个月后亦没有一天不在撵她走。起初,陈四百同样不解于老者的卖琴之举,对其斩弦毁琴的做法更是十分愤懑与伤心。但当老者怀抱重塑的吉他,以四弦之琴即兴弹拨出一曲天人合一的琴律时,陈四百被这样一种浑然的力量击穿了。虽然作为一介农夫的马克西无法在知识层面回答有关音乐本质与边界的存在之问,但在老者的乡谣琴音与西北的风沙星辰中,陈四百求得了自己的音乐之道。她最终领悟:风是比所有乐器之声更自由、更动听的音乐。音乐,既来自风、沙,也来自土地和日光,是大自然灵性的恩赐。

《旅者》擅以人物对话塑造故事氛围、勾勒人物性格,并由此带出人物关系的错动,以推动情节发展。如在斩琴之争的情节中,小说便精心设置了一段有关“找命”和“造命”的冲突与对谈。在爱琴惨遭断弦之毁后,陈四百发出了野蛮的嘶吼,她悲愤地质问老者:“师傅,你为什么要我的命?”而被推倒在地的马克西则朝她大吼:“我是在为恁造命!恁才要了我的命!”陈四百继而不甘地反问道:“我的命凭什么要你来造?”面对如此诘问,马克西只是不断地重复:“不造恁的命,你上哪找命去?不造恁的命,恁上哪找命去?”寥寥几句对白,便营造出了极强的戏剧性和现场感,将陈四百的爱琴如命、倔强和骄傲,以及老者马克西的纯朴、固执与守成生动地呈现了出来。

这段对话看似平实无奇,实则暗含了对小说主题意蕴的多重隐喻与指涉。“找命”与“造命”,共同指向了寻谣之旅的目的和意义。“命”在此处,既指向器物层面的琴,也象征着精神层面的音乐理想与信仰。主人公陈四百对于音乐和生命的感悟是与乐器的损毁、重塑和再造息息相关的。这也是为什么陈四百明明是为学琴而来,却在学艺的过程中日渐沉迷于木工的缘故:她要亲手雕琢一把属于自己的乐器,亲自孕育和迎接一个“特殊的新生儿”。旧的吉他与失落的摇滚乐被一同留在前世,而新的火不思则与陈四百新的自我一同生长,寄寓着其对音乐本源、生命和成长的重新体认。

对于信仰失落及精神无“根”的书写一直以来都是文學创作常见的主题,而《旅者》的开拓之处在于将对人物的观照落在了摇滚与民谣这两种文化的碰撞与承继之中。于陈四百而言,音乐信仰和精神故土的双重失落,成为她追寻和思考音乐与生命存在的历史文化语境。我们不难发现,在老者马克西和旅者陈四百之间,其实正隐喻和内含着某种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乡土与城市的对立性。广西的青山绿水解不开陈四百缠绕的人生,华北平原的狂野豪爽也只能给她带来短暂的快慰,唯有被西北的黄土裹住、幕天席地之时,她才终于找回了儿时丢失的安稳。在西北之行的两年里,陈四百放任自流,如一棵树一般,在黄土里生了根。生命的流转滋润着她的长发,陈四百骑马、喂鸡、练琴、做木工,日日如此,以一种参禅悟道般的清修苦行展示了她向自然、民间和灵性之乐的皈依。

小说的终章颇具魔幻和象征意味。虽然在前文的叙事中,通感、象征等浪漫化笔法亦多有运用,但在结尾处,一种诉诸隐喻和怪诞的陌生化手法被鲜明地凸显出来。当陈四百骑马携琴,再度踏足华北平原的土地,她不乏骄傲地向野马Livehouse的老板——资本和市场逻辑的代表——刘笑天宣告:“我就是摇滚和民谣的全部。”彩排之日,陈四百驭马疾驰于石家庄市区的内环,“和轿车、电动车、自行车互不纠缠”。通过将车如流水的城市现代景观和马如游龙的游牧文明景观突兀并置,小说呈现出一种独特的陌生化效果,熟悉的城市日常化生活顿生迷魅和奇幻之感。而当陈四百准备开始排练,打开琴盒却发现其中空无一物时,这一足以令所有人惊惧的“瞬间”将故事结尾的魔幻性推向了极致。凭空消失的火不思触发了认知主体强烈的情动体验,主人公陈四百在这一瞬间陷入了惊奇、恐惧、怅惘等多种情绪的交织中。在作者精心营造的魔幻瞬间下,人物以瞬间的迷魅感超越内在与外部世界的边界,而呈现出瞬间的启迪和成长。

石家庄深夜的晚风中,陈四百一个人喃喃自语:“城市、人群、摇滚乐和世间万物终将离我而去,我也将化成风与尘埃,我是路过的少年,路过的少年。”新世纪的摇滚天空依旧阴暗贫匮,从西北大地生长出的音乐似乎并不具备扎根城市的现实力量,有关音乐的梦想和信仰都在一夜间再度幻灭,浩荡的失落席卷着曾经苦苦寻求出路但却被乡村和城市共同遗弃的少年。在这场寻谣的旅途中,生命的困惑并没有最终的答案。当陈四百重新回到民乐县那间破败的庭院,一切怅惘和失意都消散在呜咽的风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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